小白五岁的时候,被老白送到了王长贵家。老白太穷了,左腿高,右腿低,走起路来像只喝醉的鹅,干不了重活,只能干点零工。老白一个一共生了六个女儿,家里穷得只剩一间土坯房,三张旧木板搭成的床和一口大铁锅。
王长贵很高兴,打算等小白十六岁的时候,嫁给自己的儿子王小海。王小海是个傻子,一句车轱辘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流哈喇子和看女孩子。一天,一个十几号人凑成的民间歌舞团来村里表演节目,几个袒胸露背的女人扯着嗓子唱港台歌曲,个个涂脂抹粉,边唱边晃着脑袋,音响震耳欲聋。王小海看得高兴,上台摸了其中一个女人的胸,被“民间歌舞团”的团长扭进派出所,王长贵给人赔了五百块钱。
回到家,王长贵心想儿子虽是个傻子,好歹算个男人,得替老王家传宗接代,正好小白算自己半个女儿,小白只能嫁给王小海,王小海也只能娶小白。
小白一点也不喜欢王小海,不是因为他是个傻子,而是王小海每次拉完屎从不知道擦屁股,每回都等着王长贵给他擦,这要是嫁给了他,以后擦屁股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到小白的头上。
再说,小白心里早就有人了。
小白的心上人是个学画画的,姓张,叫张唯一,比小白大十岁。张唯一喜欢画山水,小白家门口就是一片青绿的山和一汪碧清的水。但那天张唯一并没有画山水,而是画山水前的小白,小白脑袋上扣着一顶斗笠,穿一件花褂子衫,赤着脚丫,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裤角挽到小腿,正赶着十几只羊往家走。
张唯一给他的画,取了个名字,叫“赶羊的少女”,在市里获得二等奖,加以时日,张唯一前途无量。
之后,张唯一的每幅画里都有小白,他觉得自己喜欢小白。小白也喜欢他,他笑起来阳光灿烂,比王小海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小白虽然喜欢他,但不敢告诉他,差距太大了,自己没有读过书,没有受过教育,张唯一虽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名家,但好歹读过大学,还得过奖。
张唯一画完山水,请小白吃了顿饭。两人喝了四瓶啤酒,喝完才知道今天是张唯一的生日,小白感到内疚,没准备什么生日礼物,红着脸,嘟嘟囔囔不知道说啥,张唯一笑着说:
“你就是我的生日礼物。”
长这么大,小白没听过这么情谊绵绵的话,脸上更加臊得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小白今天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头发束起盘于脑后。为了见张唯一,小白出门前特地去镇上的浴室洗了个澡,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洗澡后的清香。张唯一闻着这股清香,拉起小白:
“走,去我家。”
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机械地跟着张唯一。张唯一租了间单室套,专门用来画画,当小白看见满屋子的画里都有她的时候,小白哭了,是幸福的哭,是无措的哭,是娇羞的哭。
张唯一搭着她肩膀,指着满屋子的画说:
“你看,哪儿都有你。”
小白低着头,眼里还闪着泪花:
“唯一哥,我想回去。”
张唯一轻轻搂着她,感到她娇小的身躯微微一颤,似抗拒,又似期盼,张唯一搂得更紧了,小白有点喘不过气:
“唯一哥,我害怕。”
张唯一盯着小白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珠透亮,像此时的夜空是那样透明纯净,一眼就能望到天上的星星,张唯一的手伸进了小白的白衬衫,解开了小白的皮带……
张唯一的画又获奖了,全市特等奖,拿了八万块钱的奖金,画的名字叫“小白”,小白半裸着,腰身被一条白床单罩着,一双修长的腿自然地向外伸展,像条美人鱼卧在那里,一颦一笑,一招一式,就连一根根发丝都被张唯一的画笔像复印过一样体现出来。
小白等啊等,等着张唯一来找她,等着张唯一的画笔,她想念他的笑,想念他的手掌,想念他的手掌触碰自己的肌肤,温暖,顺滑,像家乡的风那样柔和。
但张唯一始终没来找她,小白又去镇上洗了个澡,换上那天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把头发束起盘于脑后,还买了四瓶啤酒和张唯一喜欢啃的鸭脖子。
这时下起了雨,小白没带伞,身上都被淋湿了,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唯一哥,这点雨根本不算什么。
来到那间熟悉的单室套,看见一对男女正打扫卫生,里面尘土弥漫,女人带着口罩,正挥舞着一把大扫把,挥出来若干幅画,画上染了灰,被女人踩在脚下,每张画里都有一个穿着花褂子的少女。
小白像疯子一样双手死死钳住女人的手:
“你干吗?这是唯一哥的画。”
女人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摘下自己的口罩:
“谁是唯一哥?不认识。”
想了想,又说:
“是那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吧,他搬走了,这画是他让我们扔的。”
说完,又重新戴上口罩,继续挥舞着扫把:
“你是他女朋友?”
小白愣在那里,身上的白衬衫也染上了一层层灰,加上雨水的渲染,整个人根土里冒出来似的。
小白的头发散了,病了,在家躺了三天。她梦见唯一哥成了著名画家,但画里没有小白。
小白继续赶羊,穿着花褂子,顶着斗笠。小羊很能吃,怎么吃都吃不饱,小白抚摸着它的两个小羊角说:
“小羊啊小羊,不能再吃啦,你不能长大,长大了就要被卖了,你就不能陪我啦。”
小羊似乎听懂了,不吃了,和小白一道回家。
王长贵发现少了一只羊,少了一只羊意味着少了大几千块钱。但王长贵并没有责怪小白,而是说:
“小白,虽然你是送来的,但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吧。”
小白说:
“你养了我这么些年,是我报恩的时候,我和小海的事,你做主就行了。”
没有办婚礼,没有喜帖,王长贵托人告诉老白,小白要嫁给小海了,老白没有回应。
屋子里贴着“囍”字,小海躺在床上,俩眼直愣愣望着小白,望了一会儿睡着了,嘴角开始流哈喇子。
傻子王小海不知道新婚之夜应该干什么。
电视里正播放一条新闻,青年画家张唯一正准备远赴美国参加中美青年画家交流会,记者问张唯一今年的愿望是什么,张唯一说除了创作更好的作品,就是和自己的未婚妻完婚。
他的未婚妻长得像小白,正一脸痴情地看着他。小白哭了,又见到唯一哥了,一旁的傻子王小海醒了,想拉屎,指着自己的屁股。小白等他拉完屎,帮他擦好屁股,傻子王小海摸了一把小白的胸,王小海咧着嘴憨笑。
六个月后,小白的肚子没有鼓起来。
一年后,小白的肚子鼓了起来,王长贵特意嘱咐小白:
“我俩的事,烂在肚子里。”
小白怀孕前,王长贵喝了酒,想起土里的祖宗和死去的老婆,愧对祖上。王小海是个男人,可不知道怎么干男人该干的事,因为他是个傻子。王长贵跟小白说:
“小白,虽然你是送来的,但我一直待你不薄,对吧。”
小白说:
“爹,你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王长贵说:
“小海是个傻子,行不了房,对吧。”
小白说:
“爹,他行不了房。”
王长贵说:
“他行不了房,我老王家就要断后,对吧。”
小白说:
“爹,你说的对。”
王长贵说:
“小白,你要是能为我们老王家生崽儿,我老王给你做牛做马。”
小白说:
“爹,我都知道。”
小白孩子出生的那天,王长贵又托人告诉老白,小白生了,是个男孩儿,那人回来告诉王长贵,老白得肺癌死了。
小白孩子出生的那天,张唯一成功举办个人画展,获得特等奖的那张画被一富商看中,五十万成交,张唯一用这钱买了辆奔驰。
小白孩子出生的那天,王小海在家里刚拉完屎急得直哭,像是突然开了窍,抄起身旁一件花褂子擦自己屁股。
小白孩子出生的那天,那只贪吃的小羊长大了,被人偷去,卖了八百块钱。
小白孩子出生的那天,小白因为产后大出血,正在医院抢救。
小白孩子出生的那天,王长贵抱着他的儿子,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王有厚。
小白孩子出生三个月后,小白赶羊时扣的那顶斗笠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后来王长贵就把它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