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之所以能够让不到二十七岁的加缪一炮打响,是因为他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生活模式:直面本性本心,粉碎道德绑架,接受生命的平淡无奇,挑战生活的荒诞无稽。
【壹】
试想,如果你的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他在母亲去世后下葬前都不愿一睹母亲的遗容;在守灵的夜晚睡了醒,醒了睡,还不拒绝别人的咖啡加牛奶;不知母亲死时年岁;想到葬礼完可以上床睡12个钟头,便感到喜悦。甚至,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去游泳,看到性感的前同事玛丽,便调情、做爱,看喜剧电影。
在道德层面,他仿若毫无人性的行尸走肉,没有一滴眼泪,去送母亲最后一程。
此外,在事业方面,他从大学辍学后就再无雄心壮志,老板要调他到巴黎去担任一个好的职务,他却根本不在乎唾手可得的升迁机会,表示“去不去都可以”;在爱情上,他渴望占有玛丽,却不追问这是否是爱,在玛丽提出结婚建议时,他亦无可无不可,“我怎么都行”;在交友上,他明知雷蒙不过是一个靠女人养活却自称为“仓库管理员”的“男鸨”,一无所长,品行低劣,但还是不拒绝和他做“朋友”;甚至在生死上,他明知自己罪不至死,当庭长问他是否有话要说时,他考虑了下说了声“没有”,立即被带出了法庭。
如果我是个观众,我也会觉得这样的人死有余辜,罪大恶极,可是当你参与了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你便知道他并非不爱母亲,并非对爱情无动于衷,他只是不愿演戏:“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贰】
当我们跳入人世,摸爬滚打,体味人世悲欢时,他早已跳出,以局外人的身份俯瞰众生在人生的大舞台上,装痴作傻,算计纠缠,看正义和邪恶相互厮杀,又执手为盟。看群生,如西西弗斯一般,明知后果,却还要一遍遍将命运的巨石推上山顶,周而复始,了无日夜。
“世人都知道,活着不胜其烦,颇不值得。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者七十岁死,区别不大,因为不论哪种情况,其他男人与其他女人就这么活着,活法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
王尔德说:“爱,始于自我欺骗,终于欺骗他人。”米兰昆德拉说:“只要活着,我们就是在自我欺骗。”我们都知道,无论是名垂青史或遗臭万年,还是悄无声息地来人世一朝,我们都将归于尘埃,像我送走外婆时看到的那块墓碑一样,有名有姓、无声无息。即便后世谈你,赞你,也不过是要从你身上汲取今生的价值和意义,否则拿什么来说服自己,我勤勤恳恳的岁月,我自以为豪的荣誉,都散在风里,迷失在眼底,吹不到手中。
所以主人公默尔索的冷漠、无动于衷,不过是局外人的洞达,亲情、爱情、友情、事业,俗世中人穷尽一生体味和疯狂想占有的最重要的东西,被他轻飘飘地解构,一地尘埃,风吹灰散。
【叁】
所以,默尔索必须死。
默尔索不容于世,又不愿接受预审法官和神甫的灵魂拯救。他不信上帝,因为上帝也无法解释世界本身的残酷和生活自有的荒诞。他坚持己见,使预审法官“愤怒地坐下”,使神甫“气得两手发抖”,因为二人明知上帝无法拯救,而自己再没有皈依的话,生活何去何从。他们处死了默尔索,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他们掌握了话语权,就是成为安全的绝大多数,就可以为活着找到更多的理由。
默尔索一个人的死,是为了成全,成千上万的人继续这样活着。
“我控告这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理埋葬了一位母亲。”
“一个在精神心理上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人,与一个谋害了自己父亲的人,都是以同样的罪名自绝于人类社会。”
“既然他(默尔索)连这个社会的基本法则都不认可,当然已与这个社会一刀两断。”
——检察官义正言辞地说。处决了一个社会“祸害”,方可稳定民心。
临死前,默尔索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
为什么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因为,她是俗世众生的缩影,她代表了无数的西西弗斯,明知巨石终有一天会滚下来,也要在推石上山的过程中感悟生命,感受存在。我们若哭她,就是在哭我们自己,这不纯粹不真挚的祭奠,如同演戏,要它何用?
【肆】
怎么没用,很有用。尘世就是一个大舞台,你又何苦排斥去演戏?
曹雪芹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关于爱恨痴嗔,我们不都是真真假假活到今天的吗?当有人愿意为你起早做羹汤甚至为你而死时,你觉得这是无双的爱,可是当这人转身离开时,你觉得幸福仿若讽刺,痛苦才是真相。我们寄情于他人对自己的感情,在乎职业的高低卑贱,无非是因为在生活这张大网里,我们需要凭借别人来赋予自我价值和意义。无一例外。
所以何为真?何为假?哪怕你临死前,也无法给生活的真伪盖棺定论。所以演戏,是生存的必备条件,就像微笑是幸运的敲门砖一样。
人们常说,习惯了微笑,你就习惯了幸福。其实,习惯了演戏,就会习惯此生。
就像默尔索一开始在牢房里很不适应,但这种不适感只持续了几个月,他“就只有囚犯意识了”,并且还常常想:“如果我住在一棵枯树的树干里,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抬头望望天空的流云,日复一日,我逐渐也会习惯的,我会等待着鸟儿阵阵飞起,云彩聚散飘忽……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又像,沙拉玛诺老头和他那只长满褐色痂块的丑狗。
“人们老见他俩沿着里昂街而行,那狗拖拽着老头,搞得他蹒跚趔趄,于是他就打狗、骂狗。狗吓得趴在地上,由主人拖着走,这时,该老头去拽它了。”
这段文字简直就是老人与狗的关系的缩影:习惯了彼此厌恶,彼此依存。尤其是狗丢失以后沙拉玛诺显得焦急不安,当“我”告知可以花钱去招领处看看时,老头发火道:“为这个脏货花钱!啊,它还是去死吧!”不久后又问“我”:“他们不会把它逮走吧。他们会把它还给我的,是吧,否则的话,我怎么活下去呢?”
老人和狗,是因为爱或忠心吗?其实只是习惯了彼此的陪伴,不要求质量,更谈不上沟通,只是希望生命里有可以打发的事情,不至于孤独成伤。
至此,温情的陪伴,和拉扯的依存,到底哪个才是生命的真相?抑或都有?
所以,真真假假的生活里,最好的演员,既能骗得过别人,更能骗得过自己。
【伍】
可是,这戏又到底怎么演呢?其实加缪在书里已经给出了答案。
神甫一直希望默尔索能够从牢房的石块上看出一张神圣的上帝的面孔,但他却看到了玛丽——充满阳光色彩和欲望火焰的一张面孔。
阳光色彩、欲望火焰,其实这里并非在写默尔索不堪的性欲要求,而是暗示看似冷漠、散漫、孤僻、无激情的的主人公,骨子里燃烧最原始最本真的血液,在生活面前,他并非真正地毫无所求,冷漠的外表,激昂的内心,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下,都是深海暗涌。
那么这戏到底该怎么演呢?我说,无论如何都要正视自己的内心。
我不赞成一个性情寡淡、对生活无所要求的人拼命攀爬至权利的顶峰,亦不欣赏一个渴望绽放自我的人总是说些云淡风轻的谎话——欺人尚可,但绝不能自欺。你的欲望火焰在哪,你就要去放肆点燃,尽情挥霍,拼命珍藏。
做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以局外人的视野,活成一个局内人。
2017年8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