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2)

年少时的任性狂放、肆意妄为是天性,中年以后的淡泊宁静、清心寡欲也是韦应物身上的标签,前后看似矛盾,其实更证明了韦应物是一个完全尊崇内心呼唤的坦诚之人。现在,他就很享受这种超然闲逸的生命状态。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煮白石:引自《神仙传》"常煮白石为粮”之典。

韦应物诗作的最大特点,就是以冷色彩的堆砌、冷色调的组合、动静相宣的搭配以及奇妙的构景布局,营造一份独特的清幽宁静氛围。这样的氛围,读者无须用心感受,只需读一遍,就不由自主被裹挟其间了。

他的诗歌,没有什么直接的感发力量,但总是淡而不枯,融浓入淡,淡而有味。是的,一切都是淡淡的,包括对友人的思念之情。

譬如上作。诗人笔触虽淡,却照样将其内心情感的跳突和反复描画得真实可感。由郡斋的冷,联想到山中道士的孤苦,想跟他把酒言欢,结果友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踪迹难觅,于是,一种无奈,一份难以消除的清愁慢慢爬上了眉头······

赋得暮雨送李曹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品读此诗,一幅薄暮烟雨送客图赫然呈现眼前。

暮钟响起,诗人伫立长江,目送友人乘舟离开。江面烟霭沉沉,空中细雨如丝。细雨淋帆,帆湿而重;飞鸟入雨,翅粘难振。原来好友也不想离去啊。

再翘首遥望,只见远处天色昏冥,哪里能看见海门的影子,惟有水雾缭绕中的浦树,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置身这样一个凄冷阴郁的画面,又恰逢送别,很少有人不泛起一片愁绪。此刻的韦应物也不例外,这不,他已然分不清沾湿前襟的是泪,还是霏霏烟雨。但,韦应物总有一种收束化解愁绪的本事,他从不让自己深陷其中哭诉呻吟。

他清楚,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聚少离多,才是生命中的常态。因此,即使凄然的送别或殷切的思念,他下笔之时,总是淡淡地涂抹,又淡淡地了结。

继续欣赏他的作品。

寒食寄京师诸弟

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

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寒食节时春雨绵绵,书房显得更加清冷,我只身前往江边,耳际传来黄莺婉转的叫声。端起酒杯看着繁花心里想的全是弟弟们,想必寒食时的杜陵早已是一片野草青青。

这首诗是韦应物三年江州刺史任上所作。当时诗人恰遇寒食节,孤独思乡之情油然而发,于是即兴写下了这首诗。韦应物诗集中辑录了多篇寄给诸弟的诗文,可见他是一个非常重视兄弟情意的兄长。正由于出自性情,发自肺腑,所以此类诗作下笔清简,却淡而能真,淡而能厚,淡得情韵深长。

休暇日访王侍御不遇

九日驱驰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

怪来诗思清入骨,门对寒流雪满山。

怪来:难怪,怪不得。

唐时官吏每旬休假一日,《通鉴·唐纪》胡三省注云:“一月三旬,遇句则下直而休沐,谓之旬休。”一旬为十日,每旬休假一日。

看来唐代公务员的日子也不好混,忙碌奔波了9天才难得一个休息日。漫长等待后的放松,总让人欣喜、兴奋。家务活,那年头,无须男人操心,于是迎来送往或出门拜访好友就成了文人普遍喜欢做的事。谁知一去,又扑了个空!

失落、遗憾尽在一个“又”字里,然韦先生并未一味沉溺在这种寻人不遇的懊恼中。相反,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了友人的住所及周遭的环境。

他游目四顾,只见屋舍门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正静静地流淌,波澜不兴。放眼山野,白雪皑皑,一片洁白,将整个冬日衬托得更加幽静,有一种不染人间烟火的清冷绝俗。

王维有诗云:“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韦应物不会不记得。他突然顿悟:怪不得好友的诗作越来越清新脱俗,原来他早已跳出了红尘藩篱,整日价受寒流雪山的陶冶所致啊。

曾经的任侠尚气唯我独尊,一变而成今日的冲和平静、优寡舒缓,连称赏、赞美都如此含蓄,不落俗套,这就是韦应物。其实,其清入骨,清幽恬淡,与世无争,正是韦应物的诗风以及他后半生为人处世的准则。

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

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

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此诗写别友心情,却借江上烟雨暮钟、独鸟归飞等凄迷、黯淡的独特景色,将自己的感情藏在轻纱帷幕后面,触之不能及,味之又宛在。且这种感情不仅从一景一物中闪现,而是弥漫全诗,无时不在,却又无处实有,无时实在,使诗具有一种深远的意境,深沉的韵致。

从上述诗作可以看出,韦应物语无虚设,虽及不上陶渊明的淳淡浑厚,却能做到锤炼而近于自然。尤其他对景象的构造,往往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譬如颔联“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一句,荡出暮钟,祭出绵绵阴雨,又用迷蒙杳渺的沧海渲染,无不烘托出一种哀婉的清愁。

韦应物喜爱用“青”、“阴”、“凉”、“寒”、“黛”、“翠”、“幽”这样清冷的词语,以及“月”、“山”、“云”、“雨”这种清丽自然意象,两相组合,很自然地就给人以直接的清幽之感。

譬如“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秋夜寄邱员外》),“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应居西石室,月照山苍然”(《怀琅琊、深标二释子》),“庭树转萧萧,阴虫还戚戚。独向高斋眠,夜闻寒雨滴”(《秋夜二首》),等等,这些诗篇无一不显露出韦应物这种清幽的诗情风格。

但清幽并非冷漠,只是看清政治生态和世态人情后的一种清新和超逸。萧瑟中见阔大,冷冽中含温情,苍凉中显醇厚,平淡中藏深挚,这不仅是韦应物的诗风,也是他中晚年对待生命的姿态。

韦应物亲历安史之乱,对于连年战火所造成的巨大灾难深有所感。他在历任官职中都想努力做一个清廉刚直的地方官,对民间疾苦经常表示关怀,对腐朽没落的黑暗现实进行辛辣的讽刺和抨击。

他叹息京兆百姓:“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写凿冰人的辛劳:“当念阑干凿者苦,腊月深井汗如雨。”写采玉人的痛苦:““绝岭夜无家,深榛雨中宿””。

在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很多文人明哲保身,不敢轻言时政,韦应物虽同情百姓,痛恨政局乱象,但有时也不便直接斥言,只能借寓言性质的咏物诗加以讥刺。如《杂体五首》之二、三首。这也是白居易之所以评价“才丽之外,颇近兴讽”的原因。

韦应物这些现实题材的诗作和感讽时事的思想,无疑影响了白居易关于“讽谕诗”的创作,且对白居易领导的中唐新乐府运动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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