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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睁眼的那一刻，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他颤微微地探出头，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光滑的崖壁岩缝中，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上面是陡峭的悬崖。他绝望了！

他的降生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只鸟儿在崖壁逗留时，拉下一泡大便，随着浓稠的鸟粪他滑进了岩缝中。千百年来雨水冲刷，在崖缝中堆积的仅有的养料哺育了他。听着呼啦啦摄人心魄的山风，他在黑乎乎的岩缝中萌发。

睁眼的第一刻，看到自己身在这样一个只有鸟敢拉屎的地方，恐惧感令他浑身战栗。这样一个地方，每迈出一步就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他像蜗牛一般瑟缩起来，蜷在窄小黑暗的岩缝中。每天，只有夕阳西照时，他才能感到一丝光明。从岩缝向外望去，远处是一片浓密的森林，那里的树木高大粗壮，它们挺拔的身姿英气逼人。唉，我本该属于那里的，他想。

岩缝中的养分不多，得省吃俭用，他把每一颗养料细嚼慢咽。遇上雨天，雨水顺着崖壁滑下，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因为可以放肆地吮吸甘露。他尽量拓展岩缝里的空间，以便保留一些雨水的潮气。赶上干旱的时节，不到万般饥渴，他是绝不会去动那仅有的养料和水分的。尽管他努力放缓生长的速度，可身体还是在一点点地膨胀，本就狭小的岩缝更窄了。为了不被自己挤下悬崖，他努力克制生长速度，尽量将养分留在根部，以便有足够的力量扎进坚硬的石缝中。说来可笑，当别人在向上生长的时候，他却在努力往下生长。根系在岩缝中摸索着前进，只要有潮气浸润的地方，就一定能挤出一条道来。他一边挣扎着前行，一边搜索着岩石中的矿物并将它们输送到身体，以增强筋肉的硬度和韧性。

身体牢牢地嵌进岩缝里，他感到自己与崖壁已融为一体了。终于还是决定要迈出那一步，尽管生死犹未可知。他试着探出一枝嫩芽，呼啸而来的山风立马给了他迎头痛击。风剧烈地撕扯着他的身体，险些将他连根拔出。花了好长时间，他才适应了在山风的蹂躏中生存，只要将身子紧贴崖壁，只要选择那些有凹陷的地方。好消息是，这枝嫩芽能让他更多地看到世界，能让他更长时间地接受光照。清晨，山间雾气蒸腾，空气湿漉漉的，这对他的皮肤很有好处。光照时间更充足，他的筋肉变得更强劲有力，生长速度明显加快。没有风的傍晚，放眼望去，夕阳的金光洒满整片森林，晚霞铺满整个天空，世界竟可以如此明丽多彩！

尽管他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可他并不敢抽出更多的枝叶，晨雾、夕阳于他而言只是短暂的甜蜜，生存危机从未远离。正午的太阳烤得崖壁滚烫，使他不敢贴得太紧；山风是常有的，他那柔弱的枝丫随时都有被刮折的风险；夏季的暴雨来得太猛，瞬间就能让山崖变成瀑布倾泻而下，要不是根扎得牢，他早就葬身崖底了；雷雨的夜晚，他紧贴着崖壁瑟瑟发抖，因突兀于崖壁，被雷击总是难免的。以至于多年过去，他依然不敢散发更多的枝叶。

小小的岩缝早已容不下他的躯体了。改变不了环境，只有改变自己，在岩石的挤压下他将身子扭曲，盘旋着挂在崖壁上。这种摇摇欲坠的恐惧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日月星辰在他头顶升起又落下，他几乎不会去想昨天，今天，明天，只在一门心思地抓紧当下。长久的苦难，使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力，就如凄风苦雨中的行人，时空也变得无所谓了，因为反正都在雨中。

多少年过去了，看到自己的枝干越来越粗，还伸出了好几丫新枝。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实在太丑了。身形矮小，躯干歪歪扭扭，盘根错节，靠近崖壁的地方盘成了一个包，像个恶性肿瘤。本来他也是有皮的，可山风一天天地吹着，那些树皮也被一点点地剥去。他曾不无自嘲地说：“光着身子挺好，风阻更小了。”远处森林里那些伟岸的大树常常让他觉得汗颜，所以只有在夜晚，他才会借着月光眺望远方。这时候，森林黑乎乎一片，无所谓魁伟，卑微。皎洁的月光无疑是这世间最柔美的东西，白白的光洒下来，崖壁就像一大块光滑的玉，而他不过是这块玉上唯一的瑕疵。作为瑕疵，他都显得那么孤独。无数个月夜他都在想，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再飞来一只鸟，拉下一泡大便，给他带来一个同伴，可是没有……几十年来，他就这么孤独地活着。

在他死后的多年，一支探险队到了山崖，发现了崖壁上形似枯槁的他。一名队员攀下石壁，将他连根撬出带了回去。他被打磨成了一座根雕——盘龙。“恶性肿瘤”和树根成了龙头和龙须，弯曲盘旋的树干成了龙身，枝丫成了龙爪，独特的造型，精致的打磨，再涂一层光亮的原木漆，使他看起来栩栩如生。美术博物馆里的灯光打在他油亮的身体上，威武霸气，龙态十足，引得无数人驻足，他们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众人眼里的艺术，皆是苦难的宣泄。

有人说，这是在歌颂苦难，是精神奴役！比如园艺师将本来笔直的小苗七扭八拐，制成婀娜的盆栽供人欣赏，这种通过人为制造苦难来达成某种艺术效果的行为，实在是一种罪。为了证明苦难并不值得歌颂，有人甚至在苹果园里做起了实验，给每个小苹果扎一根长针，然后观察这些苹果的生长。最后大部分苹果都坏掉了，少部分长成的苹果也只是奇形怪状的丑果。

是的，苦难可能会毁掉人生。

尽管我们渴望世间每个生命都能得以健康成长，都能像森林里的大树那般笔直挺拔，都能像果园里精心呵护的果子那般硕大饱满，但苦难总是难免的，没有人能保证谁的人生就是一帆风顺的。无论如何，崖柏对待苦难的态度是值得歌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