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小学老师中最厉害的一位。
她托人用老竹竿做宽宽长长、长相漂亮、四角圆滑的教鞭，坐在讲台上细细欣赏，右手食指沿着教鞭滑过一圈又一圈。她那样坐着，或者双手背后，拿着教鞭在讲台上踱步思量，下面一排排机灵的小眼睛把她眉心紧蹙的细节都看在眼里，读书声比往常大而高、乃至鼎沸起来了。
她的惩罚措施极为严格。古诗词不会背，伸出手打三下手心；文言文不会背，伸出手打五下手心；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不会背，伸出手打十下手心……
我是一个记仇的人。一句恶毒的言语、一个别有用意的眼神，我也多年不谅，铭记心头。可是被她打了很多次，当时无任何记怀，觉得自己理应被打不说，今日回想，心头竟然也全都是暖。也许是全班同学无一幸免都被她打过的缘故吧。
她字写得很漂亮。每次我们考完月考、中考、末考，她就把我们每个人每门功课的成绩吊打在教室门口的“皇榜”上。上一次成绩附在当次成绩的下一行。“皇榜”前额书写六个漂亮大字，一个漂亮问号：比一比，怎么办？她强调说，重点是和自己比，有没有进步退步，原因出在哪里，每个人都要好好总结。
她爱玩，要求我们也要爱玩、会玩。学习成绩不好课下又不会玩的同学，需要承受她又打又责骂的双重折磨。她说，该学习的时候努力学，该玩的时候要会玩。上课要认真听讲，下课要放开去玩。她大声吼：连玩都不会，你说说要你弄啥？她那么粗暴，也没有人抗议。家长和学生都说，她真是一个好老师呢。
如果空闲，她下课会去把我们全部轰出教室。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休息时间长，那时候我们也不统一做广播操。她委派一个男生带领其他男生去打球踢球，本人则亲自带领女生玩踢沙包、毽子、跳大绳等活动。这些玩乐项目她都喜欢，时常创新。跳绳时候，她教我们穿梭式玩法，就是在场地中间洒下石子，人在跳绳间隙捡起一个石子，然后继续跳，或者完美下线。她在玩乐的时候，总是放声大笑，自顾自。
春天，她带我们爬山，从不对我们讲解什么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兀自在花朵从中，穿行飞舞，我们一群孩子只好在山上自己寻找乐子。夏天，她让我们去麦田里把燕麦拔出来，编成草帽戴头上互相取笑。秋日放学，她常常留几个同学在校园散步聊天，至日头西移，天光稀薄，她去烧水做饭，学生们放羊回家。冬天堆雪人就更不用说了，她脱下高跟鞋，穿上平底大棉鞋带领我们到处滑溜，打雪仗、跳水坑，衣服鞋子湿透的时候，她在教室里生起火来。我们围火而坐，烤衣服烤鞋子烤小手，她扑哧扑哧笑，不时指挥着吆喝着：别烤糊了，别烤焦了，当心！哈哈哈！
她爱时髦。烫头发，穿喇叭裤，踩高跟鞋，衣服几乎每天换，颜色花红柳绿，无所不包。
她爱读书。据我观察，她拿着教鞭四处踱步时候，心思并不在我们身上。她自己在念念叨叨地背书。她背一些文学诗词，也背一些当时我还看不懂的教育学、心理学书目里的枯燥句子。
她要求我们背诵的篇目，她自己都背得下来。我们背书的时候，她望着窗外，有时候还闭着眼睛，抖着腿哼着小曲儿。我们背完，她睁开眼，伸出手指，一二三四，哪里哪里，这错那错，问题挨个儿说一遍，没一处漏网。
有一次我们考试，她监考。她感冒几天了，咳嗽得厉害。她嘴里塞着姜片，克制自己不咳嗽出来。讲台桌的一张白纸上，放着很多姜片。
她原来是民办老师，连续考试三年，考成公办教师。
她不漂亮，皮肤黑，眼睛大，颧骨略高。笑起来夸张，厉害起来更夸张，眼睛似乎都会从眼眶里瞪出来。
她很早很早就被大家公认为好老师。
她在我的老家，一直干到退休。
一个小同乡，今年十九，在我家附近农大读书，大三。前段时间她来我家，聊起印象深刻的老师，说小学语文老师最好了。我问她怎么好，讲的什么，怎么讲，她说也记不起来了，但就是觉得好，感觉比现在有些大学老师讲的都好。
我问姓名，竟然是她。小同乡说，可可惜，我弟弟现在上五年级，不能让她教。她几年前退休了。
小同乡学市场营销，我惊喜地发现她思维敏捷，有温度有深度。她来我家商讨她的未来。
真希望有时间我们能一起回去看看我们共同的好老师。
这是新人物志第十二篇文章。
希望我的孩子、朋友们的孩子都能遇到这样的小学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