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整理完考场，学生领完准考证散去，我关了灯，在空荡荡的教室坐了很久，又怕别人看见自己神神叨叨的样子，就假装扫地，抹桌子，每抹一张桌子，脑海里便相应地浮着学生的脸。

晚饭后，视察完住校生回到家，把明天带队所需的证件、学生在考场的分布情况统计表、药物放进包里，正在想紧急事件的处理办法，“咚咚咚咚”，急切地敲门声传来，一个考生妈妈一脸憔悴站在门外，“我来找你说说话，太紧张”。她絮絮叨叨地说，上午一家四口去领准考证，班主任还笑他们“这么兴师动众”，结果到家发现准考证丢了，自己瞬间被吓得我魂飞魄散，又不敢横加训斥，后来还是孩子说怕准考证会折皱，将其夹在书里，但又忘了书名，一家人把所有的书一页一页地翻，最终失而复得；看考场，四口人又轮流试坐，为女儿摸清厕所位置，又观察打听周围考生情况，监考老师投来异样的眼神；几天前起个大早去白马寺求得第一炷香；这周以来一直开家里尾号是589的车；到处求医问药，忙活了三个月终于把女儿每个月固定在7号的例假调到5号，又担心痛经的孩子考试时精神萎靡，问我要不要再打一针黄体酮……

父母比学生更紧张，虽然一点用没有。原本淡定的我，被她的焦虑传染，忍不住又艾特了所有学生：保存好两证，但是万一丢失不要怕，一切有老师呢。早点休息，勿闲聊，起床相互叫着点，路上有可能堵车，提前十分钟出门。

躺下已经12点，祈祷明天的语文题不要太难。

二

一宿无梦，醒来自己也觉得可疑。

早上特意穿了准备好的大红色T恤，喜气洋洋地出门。

赶在幼儿园7：30开门时，安顿好六六。我心平气和地赶往考场，虽然路有点堵。天是阴阴的，雨后的风清新凉爽，沁人心脾。人行道，几乎被浓密的重阳木覆盖，花香氤氲在空气里，不知名的鸟在蓊郁的树丛里上下翻飞、忽隐忽现，声音欢快而神秘，眼前的世界单纯而美好，令人莫名其妙地有种幸福感。

考点大门外已经挤满了人，有荷枪而立的特警，警戒线外摆着各种各样的宣传摊，更多的是家长和学生，人声鼎沸，密密匝匝。学生见了我，立刻围过来，我让她们再把64篇必备文言文看看，从现在起勿喝水，语文题量大，不要中间上厕所；保持平常心，遇到难题不要慌，水涨船高，所有人都一样。说完又觉得自己车轱辘话啰里啰唆招人嫌。之后我在名单上勾画见到的人，还好人已到齐，这些孩子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八点三十分，考生入场，身着大红的我站在校园内的教学楼前，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学生，有几个走过来，一一和我拥抱，“老师，给我力量”，我笑着说：“老师就在外面一直等着你们“。有几个羞涩的男孩子走过来和我击掌。

我看着我的学生随着考生大军涌往教学大楼，走几步，回回头，向我招招手，最后拐弯时又停下来挥手。我给他们摆出“V”型手势，示意他们进去。这场面，真有当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易水送别的悲壮。

待考生进去后，熙熙攘攘的校园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们几个带队老师戏谑道：下午我们都要穿红色T恤，上面还要打上“逢考必中，逢蒙必对”八个字。

正戏谑时，考场的大门开了，远远地看到一个胖胖的女生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所有带队老师和工作人员都翘首张望，看这体型我就暗自庆幸不是我们班的，此时离开考还有十几分钟。

有个带队老师迎过去说，“快进去吧，马上就开考了”，没有责怪和抱怨。胖女生笑了笑，在几十个老师的列队注目下依然慢慢腾腾地、不慌不忙地走向考场。可是走到大楼前，停下，看了看表，又掉头向东边的厕所走去，依旧是不慌不忙。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女孩子从容不迫的气度折服，“这肯定是个差生，死猪不怕开水烫吧”，“也有可能学习很好，成竹在胸”，“这心理素质真是杠杠滴，大将风范”。

开考十五分钟，迟到考生禁止入场，我们紧绷的精神也稍微松懈了一点。刚想去带考人员休息室静候，从大楼里出来一个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跟主考窃窃私语。我凑过去打听，原来是一个考生因紧张，气胸犯了，找医疗人员进去救治。我不知道是谁，想想自己班里也没有气胸患者，又小小庆幸了一下，再次感觉自己的道德水平低下。

临近考试结束十五分钟，我们又齐刷刷站在考试大楼前。又听见工作人员说，本次考试启用了三十多套备用卷，我大为诧异，又不知何故。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考生从教学楼里蜂拥而出，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笑意盎然，几个学生走过来问我，契丹国的来历，作文题目《分数触动了谁的神经？》跑题不？背默是不是”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我提醒他们：考后不讨论，不查书，不和不能改变的事情较劲，回去赶紧吃饭、午休，准备下午的数学。

回到本校，就看到我的得意门生，平时语文第一的女孩，眼睛肿得像个桃子，见了我，泪刷刷往下流。

诗歌鉴赏写错了位置，启用备用卷又抄错了位置，再次启用备用卷，最后作文胡乱结了尾，现代文阅读没时间做。”嗡“一下，我头有点蒙，但还得掩饰住失望安慰她说，“没关系，今年诗歌鉴赏有点怪，很多人都反映了，位置错也没关系，标清题号就行，你的作文一直稳定，《忠于自我，毋乱人言》单从题目来看就有高度有内涵，不是他人可比，放心吧”。高考是一场智力和心理的综合较量，稍有不慎必定漏洞百出，不过高考的迷人之处不在于如愿以偿，而是阴差阳错，只是希望错的不要是我啊。自己的安慰好无力。

后来的文综考试，政史地老师们兴奋异常，在群里讨论地热火朝天，“押对了52分的题”，“一带一路的意义”和如何守护英雄，弘扬中华民族的精神，几乎是押题卷上原题。然后大家说明年继续高价买这里的押题卷。于是我也很兴奋，对学生的期待又高了几分。

终于结束了。

三、

但我们的任务并没有结束。扶上马，还要送一程。

翻身农奴得解放，说要一起把歌唱，这可吓坏了领导，要求住校的学生必须9:30返校，但是像我这样的班主任岂能扫了学生的兴。大王于是派我去巡山。

人生多苦，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每一次费力推石上山顶，石头又滚下来，再推，周而复始，循坏往复，生命不息，推石不止。

一件事的结束永远意味着另一件事的开始，真相是永无止境的“推石”。高考只是“推石”的一种，只是这种推石是有形的，其实人生处处是“推石”，人生时时有考场，在考与考之间，稍事休息调整，得意须尽欢，有何不可？

他们意气风发、年华正茂，

有的人学着大人模样，吸着烟，频频端起酒杯，向我致谢师之意。

推杯换盏之间，耳温语热之际，已有醉意。

有的人被歌曲激励，被氛围感染、

疯狂地扭动腰肢，大展歌喉，群魔乱舞。

合唱《感恩的心》时，许多人如我一样泪如雨下。

我羡慕这些孩子天真而开阔地长大。

我看着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灵魂很老的人。来之前同事提起一首词：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但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未来不仅不可能功成还乡，还会不可避免地遭遇失败挫折，背叛或者婚变，疾病抑郁，生活落魄等等。

几乎所有的人，会经历结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来的‘懂’，作最后的转身离开。

现在他们迫不及待的扔下书包，聚餐，唱歌，通宵狂欢，有些孩子甚至撕书撕得酣畅淋漓，认为自己终于解放了，殊不知，他们离开的，就是天堂。

因为中学时所遇到的磨难在社会的洪流下几乎不值一提，并且还有一群情智商虽不怎么高的老师，心甘情愿为他们排忧解难，陪伴成长。以后出现在他们生命里，给他们上重重一课的人，绝不会如此美好和温暖。

午夜来临，我安排好得力的人相互照应，之后先行告别。我想说临别致辞：多读书，多旅行，交良友，相信努力的意义……

最后只说了一句：端午节了，回家陪陪父母吧，他们比我们更焦虑！

他们涌过来，一个个和我拥抱，有些孩子开始啜泣并大声喊着：关关，我爱你！

这是一群不久前还自发为我办生日Party，希望我永远年轻漂亮的孩子。我也发自内心的回应：我也永远爱你们，永远希望你们都好！

乘电梯走出KTV大楼，一男生追随我出来，为我拦出租车，又为我开车门，目送我离开。我看着高高瘦瘦的他，站在午夜无人的大街上，挥手致意。真希望他能如愿以偿进入北影。

唉，为师有愧，应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