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表姐,是那个时代命运最好的人。不过,说她之前,我得先从我姑妈讲起。
我爸爸有兄弟姐妹五人,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大表姐的妈妈,就是我的二姑妈。
解放前,我家穷得叮当响。穷到了什么地步呢?这样说吧,我爸爸每当傍晚的时候,他都不敢出门,因为怕闻到隔壁富人家饭菜的香味,而他们一家,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赤贫人家。别人家吃饭时,正是他们挨饿最惨时,听到邻居家碗筷相撞的声音,他就口水一阵阵下咽,所以宁愿躲在家里不出门。
我的祖父没什么本事,不会做生意,不会积攒田产,也不会节约生财,而且连干农活也不咋地,顶多就在对门寨陈姓地主家栽秧时,去帮几天工,换回一两升米吃饭,吃完又是有上顿没下顿。
然而就像那个时代所有的人一样,越没本事,生的孩子越多,于是就有了我爸爸姑妈们五人。当然,这也不怪他,那个时候家家如此。
我的两个姑妈就在这种食不裹腹的家里长大,不,还没长大,就因为没有饭吃而去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才十一、二岁就到了别人家作儿媳,不用明媒正娶,无须唢呐鞭炮,只要两边家长一说好,带走女儿就是。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大姑妈家表哥和我爸爸一样大的缘故。因为大姑妈很小年龄嫁出以后,我爸爸也才刚出生,姑妈随之生下儿子,而我奶奶接着就死了,是我大姑妈将我爸爸带去养大,和大表哥在一起生活,他们的年龄只差月不差年。
现在说回我二姑妈。
我还记得二姑妈经常来我家,也经常哭泣着和我公吵架而走,也即是姑妈和她父亲吵架,我还清楚地记得,二姑妈边走边用帕子擦拭着眼泪,转过身站在门边田埂上说:“我是你生的,但不是你养的,你没有资格这样骂我。”
二姑妈先是在我们坝上对面的陈家做童养媳,但是没做多久,她的那个小丈夫就病死了,她又没有了家。
好在这时解放了,二姑妈迎来了人生的春天,真的是春天,我不是为了违心地赞扬时代而如此说,而是确实如此。那个时候幸而解放军来了,分了田地,大家都有地种能有饭吃,再也不用挨饿了,那一代年轻人真是高兴得欢天喜地,整天在晒谷场上参加各种大会,诉苦,斗争,唱红歌,跳秧歌舞,热闹非常。
二姑妈当时属于未婚而守寡的少女,不是妇女,因为她那里也才十五六岁。她天天跟着党员干部挑土修堰建水库,做得风风火火风生水起,非常来劲,很受领导们的重视。尤其我二姑妈长得白净漂亮,口齿伶俐--她们几姐弟都长得好,姑娘漂亮男儿英俊,极有风致,虽然只是一介农民,但天生的相貌并没有选择贫富。
加上她从小干活能挑能抬,在生产大队干活时,就很受干部们的欢迎,于是人 们就把她介绍给了一个老实人,高大健壮又非常帅气的地主家长工,姓杨,离我家四里地,从此他就成了二姑妈的丈夫,我的二姑爹。
我的二姑爹也是个苦命人,从小到地主家做长工,一直做到三十来岁,实属一个老光棍。他话不多,总是拿着一根竹节烟竿,吧达吧达地蹲在火坑边吸,熊熊的柴火映红他的脸庞,头顶炕上的几块腊肉在烟雾里无声悬挂,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饭,全身散发的旱烟味让我们呛鼻而又温暖踏实。
解放后,地主家的田地被瓜分,连片的房屋也被分给长工们,二姑妈一家就得到地主家三间房子和几亩田地,她和二姑爹生下了五个子女,四女一男,生活变得格外美好。
我的表哥在排行第三,他完美遗传了二姑妈和姑爹的优点,长得欣长高大而英俊,性格爽朗幽默,笑起来有两个大酒涡,笑声咯咯打颤,像清晨的公鸡打鸣,不觉得他吵,只觉得他的人生比别人更早。
可惜他在某一年不幸坠下马车死了,或者这就是他笑得那么爽的原因,生命给他的享受已经提前了。
终于说到我的大表姐了。我从小印象对她不深,我只爱和我表哥玩,去钓鱼、放牛、捉螃蟹,在做恶梦的时候表哥紧紧抱住我。对于大表姐的童年少年时光,我实在所知不多。但我对她成年后也是印象最深,只因为一件事--抠门。
在表哥没了二十年后,姑父也没了,二姑妈就跟着我三表姐在一起生活。原来的家没了,孩子的家成了她的家。几个姑娘家她都去呆过,唯独只有我大表姐家,她从来不去。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自己的大女儿,而是大女儿从不邀请她去。
可是大表姐却是嫁了最好的人家,她的丈夫是个乡村教师,正式的。其他三个女婿都是农民。
2017年,二姑妈已经88岁,委屈地打电话告诉我,叫我为她向混血儿“申诉”:凭什么我一个孤老太婆,还把我的低保给取消了?总说我有个女婿是老师是公职人员,苍天在上,我这个女婿什么时候给我一分钱?他们有没有尽过一分钱的赡养义务?
我自然知道这说不过去,“申诉”不了,人家不赡养你只是不赡养,并不能证明你的女婿不是公职人员。商议结果,就是我们三兄弟凑了一千元送给她,说是“申诉”来的。
后来三表姐才告诉我,大表姐确实从没孝敬过自己母亲。她有例为证:有一年,大表姐的儿子来看望外婆,带来了两瓶饮料,大表姐随之赶来,吃过饭后,抢过一瓶“六个核桃”就走,说送太多了,我要带走一瓶!
又有一年,二姑妈八十多岁过生日时,大表姐夫递了800元给自己岳母,大表姐一把抢过,说自己都没有钱用,一分也没留下。
她每次来看望她母亲,拿走的东西比送的东西多,或者更是空手来,满手归,三表姐家的土鸡蛋不见一半。
这个样子连我表侄子、即大表姐的儿子都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地埋怨他妈,即又无可奈何。
说到这个表侄,也是可怜至极。他从小成绩优异,不仅仅是成绩好而已,天生自带学神功能,已经不止是学霸,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年纪最小,成绩最好,不怎么学习,听过一遍就牢记在心。考试永远坐一望二,而且是遥望,从来都与第二名拉开绝望的距离。而且他还不是死读书的人,体育长跑短跑牛皮得不行,也是第一。
可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被自己的父母折磨成了精神抑郁症。一般孩子越聪明,就越调皮好动,他也不例外。大表姐夫就从他一年级开始打起,动不动就打,本着棒棍出好人的宗旨,一个周有四天被打,拿一天放空,打累了得休息。一直打到初中才作罢,因为脱离表姐夫的视线了,他只是个小学教师,不然还得再打三年。
表侄在棍棒中没能野蛮成长,从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被打成了十来岁就患抑郁,最终被打出心脏病来。他告诉我,我就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动不动就打我,我没有做错事也打,我就天天想我到底做错了些什么,让他如此恨我?整天闷在心里想着这些,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最后无人开导,幼小的年纪居然打出了心脏病,我也是闻所未闻。
直到表侄大学毕业工作后,他去质问父亲:“当年你为什么这样死命打我?我不是你亲生的吗?”他父亲沉默半天,闷头说了句:“那时候大家都是这样打孩子。”表侄摇头苦笑,这也是个当教师的父亲。
表侄结婚那前后一个月时间,他们夫妻俩根本不来搭一把手帮忙,呆在农村老家。可他们只有这个独子啊,并没有更多的孩子,这也不管。全是我们几个表叔、他的堂舅安排接亲、待客、买东西。
他俩老口说没空不来,结果我们当天把表侄媳接进门后,回家走到街上时,赫然看到他们夫妻俩走在街头散步,竟然也不进去望上一眼,不知道怎么想的。
所以他们夫妻俩算得上对内对外抠门双煞吧。
说回来,任大女儿这样抠门上,但我二姑妈从没在我们面前说过她一点不是,仅仅在“申诉”取消低保的时候不得不说。
爱你的永远爱你,不爱你的永远抠门你,还抠得你心服口服。
不仅对家人如此,对她嫁过去的宗族也一样,逢年过节从不带孩子回去,也从不让孩子到别人家玩,说别人会害死她孩子。与亲族、邻居视若仇人,谁在她眼里都不是好东西。更不用说邻居乡亲红白喜事帮忙做事了。
但她去年疫情放开后,阳了,然后一病不起,最后终于人生完结。于是要回老家安葬,这个时候麻烦就来了,他儿子一人不可能把她抬上山吧。还得依赖家族亲房人等,而这些人全被她得罪了个遍。
表侄子哭泣着问我怎么办?我家从来不和人,现在哪个肯来帮忙?
好在农村人终究淳朴,讲究人死为大,什么恩怨都抛在了一边。我大年初三年吊唁,人家年都过不成,全都围绕着他家做事。
她真是遇上了好时代。只可惜遇上新冠,在我二姑妈死后十天,她自己拉拢时代的帷幕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