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姜家,物事旧曾谙?

清明的时候去给阿太上坟,公墓在许多年前就迁到了路边的山凹里,姜家就成了路过。

是路过,不是过客。是离乡的故人站在路边远眺故乡小镇的温煦旖旎,将此生与故乡的情缘一眼万年!

小镇就在那头,我与故乡之间应该隔着千亩油菜花!在那片金色的花海里,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扎着红领巾正在穿行,我们大多数人还不及花高,花香扑鼻,蜜蜂嗡嗡,彩蝶戏舞,我们像一条五颜六色的长龙在花田的小陇上若隐若现——穿过花海,就大约是我现在站的位置了。那时,造纸厂还在;那时,造纸厂的后山上有一块巨石,因形状酷似扁担而得名“扁担岩”;那时,我们正去扁担岩春游。

“为觅春踪垄上行”,爬上扁担岩,花海尽收眼底,又岂止是“晴光一点入眸明”,大片金光直逼而来,似乎要燃烧你的视觉。只是这等漂亮的油菜花我们确然不稀罕,乡里乡间,田垄,菜地,溪滩,屋角,黄花哪里寻觅不得?随处可见的物件又怎会从我们的眼里牵出稀罕来?

我们稀罕的是在扁担岩玩“寻官打贼”的游戏。

游戏的具体规则我已模糊。只记得老师把写了“官”“兵”“贼”等身份的许多纸条藏于石缝,树根,枝桠等各处,一声令下我们四散寻找,大概就是先去寻得获取自己的身份,然后进行一场兵贼的厮杀,类似如今孩子们玩的“杀人”游戏?但我总会不自主的比较:室内的游戏又怎及室外那般自由灵动?——天地辽阔,草木皆春,自足无忧的怡情生于自然,长于自然,这才是生命原生的蓬勃的样子。

今日,远山依旧,湖水由于小镇的扩建窄了不止许多,曾经的千亩黄花地缩成十几二十片菜园子,只在木篱笆上开出横横纵纵的几道花墙,沦为宣誓主权的界碑了。

我去过老屋。老屋在许多年前就被卖了,听父亲说卖出的价格还不及当年的造价。我很想追问为何非卖不可?但又心生惶恐:若答案是诸如迫于生计,要供我和弟弟上学,要搬去县城更好的照顾吾辈云云,心生的内疚我是否承受的起?不若不知,只当自己生在家境殷实的人家,生活发生一次提升的搬迁,喜乐长延!

老屋后来的主人倒是十分珍惜那两层楼的,屋后的茅棚用砖砌好了,后山的蛇这下总该无法再溜进鸡窝偷蛋吃了吧?我总也忘不了那天早晨照例去鸡窝捡蛋,一条黑白相间的大蛇团成四五圈盘踞在鸡窝,正中心是我要捡的那颗蛋,我吓的魂飞魄散,爷爷拿着根木棍边敲打茅棚,边和我念叨:“蛇不知自己行迹,人不知自己身心,上学去吧。”我听的懂前面和后面,听不懂中间。

老屋变得更坚固漂亮,屋前的桃数并未长个,但树干上的桃花胶流的更多,像是满树欲滴的琥珀,正要滴落去笼住每一个走过树下的邻里,那样是否就可以凝住时光,童年不再长大,暮年不再老去,盛年永开在春风里?

树下无旧人,邻里今安在?尽头是铁匠的家,大铁门,大院子,是我们这一弄里最豪的宅,铁匠早很多年前就过世了,子女散在外地各处,大铁门锈迹斑斑。阿彪兄弟俩读书甚是出息,大学毕业后一个留在武汉,一个留在杭州,阿彪的父母亲是憨实的农民,始终不舍得家中的一亩三分地,两兄弟多次想接父母去大城市,直到后来不得不以要他们去帮忙照顾孙子为由才得以实现,后来新建的宅子终于除去过年其余时光也空了。兰婆婆和建建婆婆家的后人也在县城,偶尔父亲母亲会在街上遇见他们,闲聊几句后各自离开话珍重。屋前是洪老师家,曾有几夜我发疯似的在灯下朗读,竟吓的洪老师上门来探究竟,以为我被爷爷罚了。洪老师爱人离世之后也随儿子离开了,又是一道深锁的宅门。散在各地的邻里今可安好?我深信那句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终有一日深锈的铁门哐当一声落下锁扣,吱呀被推开之际,主人回转身微笑着相互问候:“回来啦?”“回来了!”熟稔的音貌,仿佛从未曾离开过。

故人西辞黄鹤楼,可我的后山还在。后山无名,只因它在屋后就叫它后山。后山四通八达,翻过后山,可以去往学校,医院,粮站,姜家村。后山不像山,无树无密林,只种满桑园,茶园,菜园,竹园,最重要的是,后山种着我们的乐园。

是屋前的桃花报的春。红梅来了,西施来了,文妹来了,小燕来了……是不是都很好听的名字?不错,我们一起上山去往乐园种植我们的童年。

童年是最适合野生野养的。满山都是桑葚,地莓,树莓,渴了饿了摘就是了。日头有些大,找几根树枝搭好架子,外衫一脱一挂一围,一个帐篷就支起来了,成了我们的大本营。很喜欢玩公主王子的游戏,那个时候就知道公主王子是必须要相亲相爱的,可是我们都是女孩,没有王子,只能找其中一人女扮男装,自导自演幼时的童话故事。

后山还不只一个山头。有时就特别羡慕另一个山头,那个山头上有雪飞,思源他们。雪飞是公主,思源是王子。只是心里羡慕,要过去把童话与他们合并是万万不肯的——公主岂能有两个?第三个山头上又是一拨,童大厨(厨艺太好,后来封给他的神号)姐弟仨带着医院那边过来的小伙伴约莫在玩打仗的游戏,但听的他们在嘶喊“冲呀!杀呀!”

也会干点“正事”——拔笋。小的野笋拔不过瘾,就打起竹园的主意。派个人望风,赶紧拔,就在袋子即将满出之际,一声吆喝雷炸而起:“谁在那偷笋?”村民哪里追的过我们,童年如泥鳅般滑溜,留下笑声在竹林回荡。

夏天再去后山就有点热了,棒冰店成了每日必去的地。三分一根白糖的,四分一根赤豆的,五分一根牛奶的。棒冰店里面外面都是人,站着,坐着,蹲着,走着,好像啜吸一根棒冰,整个姜家就清凉了。

我倒也不是特别喜欢去棒冰店,因为去趟棒冰店就意味着帮父母打酱油,棒冰多数时候是打酱油的奖励,从家里到棒冰店那时候觉得好远好远,宁肯不吃,光荣的任务留给弟弟,看他屁颠屁颠的一溜烟跑去,我乐的看我的动画片。

棒冰店那一排屋子都不见了,成了新建的小区。文妹,西施她们老房拆了后分来的房都在那个新小区了。

消失的不仅是四十八家那样的老房子,还有造纸厂,钢铁厂,丝绸厂,砖瓦厂,印染厂,巢丝厂,食品厂。你是否惊讶这么个小镇怎么有那么多厂?不错,那个时候,姜家虽小,却是浙西的一座工业重镇。所以,它繁盛一时,每天的街道都是车水马龙。你以为的只有在大城市才有的理发店,饭店,书店,百货店,照相馆,旅馆,电影院,录像厅,邮局,银行,车站,码头,姜家全都有。国庆节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向小镇参加物质交流会,接踵摩肩,水泄不通。许多年后,我在省城的银泰跨年店庆之际败血时,电梯因为人太多而停运时,想起的是姜家那时候的国庆节。

那些工厂何年撤走的,我忘了。为何而撤走,我不知。撤走时,我曾担忧镇上的居民到了冬天该去哪里洗澡呢?原本,钢铁厂,巢丝厂,造纸厂,随便挑。这样的尴尬我也不曾经历过,它们消失前,我要么已经去县城求学了,要么已经在省城读书了。

我又曾担忧那些厂里的伙伴都去往何方?我们此后是否会再相见?当我再回故乡,是否有故人之子拉着我的手笑问客从何处来?

有一年的国庆节街上实在太挤了,我跟着舅舅去看了场电影,电影内容我完全记不得了,但电影名字我记得很牢:《望乡》。此刻,我正在路过我的故乡,望着我的故乡,一抹乡愁我该寄存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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