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三个多月的等待,终于要去面对种牙手术了,感觉竟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
进了口腔医院,先去六楼取了一周前的验血报告单。再乘电梯到十一楼,进入候诊大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手术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于是找了个座位开始等候。
坐下后,有些懊恼没带本书来陪自己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光——
包里能看的,除了手机,只有一张刚刚取到的化验单。我向来不喜欢在公众场合使用手机来打发时间,我宁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或是硬着头皮看手里这张不用戴眼镜就能看清楚的化验单。
几十条的化验数据逐行看下来,发现自己的每一项指标几乎都介于中间数值。心下坦然,我的身体终究像我了解的那样健康。
周围等候的患者几乎人手一机,低着脑袋,有的在玩游戏,有的在看视频,有的在看文章,有的在聊天……
看完化验单后,没什么可看的了,我就只好看这些人。
看着看着,竟突发奇想:那些脑袋会不会突然一个接一个地掉到地上,像前些年小孩子们爱玩的“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那一个个被各种相继而来的武器打掉脑袋的僵尸,此刻正剩下半截身体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距离服务台最近的一排座椅前,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绘声绘色、旁若无人地向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士讲述她刚刚洗牙的感受。但她会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周围的人,好像看有多少在听她讲话。我这才意识到,她并非只想说给那一个男人听,她更想成为大庭广众之下的演说家。
她用自以为引人入胜的洪亮嗓门,反复诉说着自己的牙齿之前在其他医院都白洗了,反复诉说着她今天在这家医院里医生将她的牙齿洗的多么仔细、多么认真,多么干净。她是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以后别随便到外面的医院去洗牙,要洗牙就得来专业的口腔医院。
难怪她现在说话时口齿清晰、伶牙俐齿。看来洗牙的效果还真是蛮神奇的。我认为她应该毛遂自荐去给这家口腔医院的洗牙科当代言人。
一位年轻的母亲正蹲坐在大厅一侧的座椅旁,手里举着奶瓶,给坐在摇篮车里的小男孩喂奶。孩子喝完后,母亲就把手松开了,小男孩却突然把奶瓶扔到了地上,并伸出头去往地上看。母亲一边温和地将奶瓶捡起来递到孩子手里,一边告诉孩子不可以将奶瓶扔到地上。话音刚落,小男孩又一次将奶瓶扔了出去,又一次伸出头去寻找奶瓶。这一次,奶瓶滚得稍微远了些。母亲的脸上也有了些许不耐烦,一边俯下身将奶瓶捡回来递到孩子手中,一边警告他:如果还往地上扔,妈妈就要打手了。接下来的情景可想而知,孩子被妈妈打手后哇哇大哭,母亲担心扰民,将孩子暂时推出了候诊大厅……
望着眼前这似曾熟悉的一幕,脑海里瞬间划过了女儿一岁多时的模样。我心里开始犹豫要不要过去告诉这位年轻的母亲,这个年龄的孩子正处于使用手的敏感期……
沉默了半天的扩音器开始呼叫一个患者的名字,瞬间把我的思绪从漫无边际的远方拽了回来。因为那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候诊大厅里几乎坐满了人,有患者,也有患者家属。墙上挂着的两台电视也一直打开着,不知道再给谁看。墙上贴着“保持安静”的四个大字像怒目圆睁的隐形人一样,无人理会。不过服务台里坐着的年轻护士们似乎习以为常,各自忙着手里的工作,偶尔也谈笑风生。
我很纳闷儿:没人觉得这里很吵吗?没人觉得这些噪音也会像毒气一样悄无声息得入侵自己的身体吗?
忽然害怕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么多年一趟趟地在这里看牙,从来没遇到过熟识的人。紧接着,扩音器里第二次传来了这个名字。我确保自己这回是竖起了耳朵听的,肯定没听错,于是起身环顾大厅,心想这会儿能碰到一个熟识的人真好,因为“同病相怜”可以让我们相互慰藉一番。只是瞅来瞅去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有点失望地从包里取出手机,发微信给对方。她一听,说自己在单位上班呢,还开玩笑说我是不是想她产生幻觉了?随后问我是不是补牙?我说目前已经没有可补的牙了,因为好牙没剩几颗了。
一听我要种牙,她惊讶道:“怎么都到这种程度了?很贵的,牙不好真麻烦!”随后又打趣说我提前步入老年了。
唉!我说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是来受牙罪还牙债的,上辈子也不知道造跟牙齿结下什么冤仇了……
她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兼玩伴,知道我的牙齿一直都不好。
“种牙不疼吧,打麻药呢。”
“医生说不疼,但不管疼不疼,每次看牙都会紧张。”
“想想,我这一路看牙也算是‘步步高升’了,之前那么多年,一直在这栋大楼里的一至七层来回奔波,近几年更多地穿梭于四楼与七楼之间,如今可好,直奔十一楼(算是顶楼了)。”
她打趣说:“VIP待遇了!”
我心想:是牙齿的生命走到尽头,无处遁逃了……
跟朋友聊天,更多是为了缓解内心的那份紧张不安吧。按说,从小到大看牙遭受的各种疼痛以及大小手术难以数计,无论如何也将自个儿磨炼成一个“久经沙场”的“钢铁战士”了,但不知为何,每次一想到要去医院看牙,心里仍旧发怵。
这次或许是因为,我即将面临的是一个此生从未经历过的手术——种牙。虽然之前问了好些人,包括之前给自己看过牙的医生,也上网查了种牙的相关资料,但显然都没有用,反倒是了解的越多越惶恐不安了。
面对未知的恐惧,大概每个人都会想出激励自己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像当年面对生孩子的恐惧时,安慰自己:天下女人都能够做到的事,我也一定能做到。如今我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安慰自己:大多数人能做到的事,我想我也没问题。
本来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到达,结果轮到我时,又被人插队。去服务台问护士,却辩解说不是插队。可是让我继续多等了一个小时她又如何解释?不过问虽问,其实我心里对此并不介怀,心想那就多等一会儿吧,哪怕今天手术做不成了也没关系。想来还是自己紧张的心里在作祟。
手术前有位男医生与我在会客室先进行了短暂的谈话。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我的手术医生,结果他笑着说不是。他主要是来与我履行手术前的程序,进行身份确认、了解健康状况以及告知我手术可能会有的风险等。
其间我忍不住问他:“手术到底疼不疼?”这位与我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医生,大概自打一见到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觉察到我那浑身上下掩盖不住的的紧张情绪了,他安慰我说:“不疼,跟拔牙的感觉差不多。”虽然他这么说,但是我知道自己对他的话依然半信半疑。
手术室门口放着个鞋架,地上散落着几双拖鞋。我问护士:“要换鞋吗?”她说不用,让我给脚上套了双一次性鞋套。之后她带我走进了里面的房间——手术室。我无暇顾及手术室周边的环境,因为我一走进这间屋子,眼睛立刻就被那张躺在屋子中间、熟悉又陌生的、冰冷的、铺着一层蓝色医用床单的手术台吸引住了,心下汗颜:这还真是要做手术啊!
护士让我躺了上去,然后告诉我,一会儿会将我的整个身体用布盖起来,只露眼睛在外面。
紧接着,走过来一个男医生,我看到了他帽子下面遮掩不住的花白头发,心想:他一定是我的手术医生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我的手术医生吗?”“不是!”“那你是刚刚与我谈话的那位医生吗?”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我内心的恐惧与紧张不安的情绪此刻泄露无遗。就连一旁的护士都感觉到了,安慰我说不用紧张,没事儿的。
“没关系,让她确认一下也好。”那位男医生倒是理性,到底年龄大些,说出来的话让人更能接受。
他继续说道:“我是麻醉师,过来给你打麻药的。你之前做过其他手术吗?打过麻药吗?”
“就做剖腹产手术时打过麻药。”
关于麻药的记忆,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生孩子时被注射麻药的情景。但后来仔细一想,其实最早被注入麻药地方是口腔,以后用麻药最多的地方仍然是口腔,是一次次与牙齿有关的大小手术。
然后他又问了我一些关于身体健康状况的问题,譬如有没有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之类等。我统一答复:没有。同时还告诉他,这是我第二次躺在手术台上。第一次就是做剖腹产手术时。
但说完我后自己不禁有些纳闷儿:我告诉他这些做什么?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他向我询问身体状况时,出于紧张心理,为了证明我除了牙齿不好以外,其实是一个身体很健康的人。我只是想让他尽管放心打麻药就是了。
然而我心里仍在嘀咕:你们以为我的牙齿不好,就以为我的身体也不好吗?你们可知道我这样的年纪一直在坚持长跑,今年我刚跑过一次“半马”呢……
或许我本来还想告诉他,我这辈子,但凡去医院,都是看牙去了。
他告诉我准备打麻药了,并提醒我将嘴巴张到最大。总共打了三四针的麻药,只有一两次我被那尖细的针头扎的险些叫出了声。
打麻药的过程中,我的眼睛始终处于紧闭状态。麻药打完之后,护士便开始往我身上盖那种厚重的像雨布似的东西。先是在上半身盖了一层,接着在下半身盖了一层,之后头部也用类似的东西盖了起来。
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似乎也懒得睁开了。我怕我一睁眼就会被头顶上方那刺眼的手术灯照的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但此刻,我的整个身体,的确只剩下我的两只眼睛还露在外面。
接着,我感觉到一排冰冷的手术器械类的东西在我身上铺开,其间发出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接着又是同样的一排,同样的声响。我忍不住自语道:“怎么感觉这么恐怖啊?”一旁的医生与护士笑着安慰我说:“没事儿,这些都是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可我还是想到了南怀瑾先生提到过的“地狱”,他说真正的地狱其实就在人间,不信你往那医院的手术室里瞅瞅.……
自从我闭上眼睛之后,我感觉手术室里一直忙碌着的有三个人,女护士、麻醉师、还有一位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医生。但直觉告诉我,他肯定不是给我实施手术的医生。我想我能够理解他,因为有的人天生就是不爱说话,尤其废话。
当我感觉到自己的半张脸以及整个嘴唇周围变得又厚又肿,几乎失去了知觉时,我听见从门口径直而来的、像是被人簇拥着的、匆忙的脚步声——从这脚步声里似乎已经让人感受到一种“重要人物”登场的气势,这让我不禁联想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那部火遍了大半个中国的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里的主人公——许文强的出场……
我微微睁开了一下眼睛,见到一位年龄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医生,来到了手术台前。他先是让我张开嘴巴,用了一个工具碰了碰我那打过麻药的部位,问了我一句:“疼吗?”我回答不疼。这次我对他的身份确信无疑,但我还是向这位真正操控着我牙齿命运的医生问道:“会不会疼?”他的回答与之前跟我谈话的医生口吻几乎一致,也说跟拔牙的感觉差不多。
既然两位医生都这么说,那我该安心了吧。可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前些天看的一本书中的某个片段来——作家斯蒂芬金回忆他六岁那年屡次去医院做鼓膜穿刺的经历。每次穿刺前,医生都跟他说不疼,每次他都相信了医生的话,可是他说,“我往后经受的任何痛苦都难以与那种剧痛比肩”。然后他为自己总结了三条人生信条:你第一次骗我是你不好,我第二次上当是我活该,你第三次骗我,咱俩都不是东西。
想到这里我在心里笑了:我是一个成人,而且还是一个中年人,倘若医生还要用这种伎俩骗我,那他还真是幼稚可爱了。在看病这件事上,医生大概最擅长用这样的“谎言”来安慰小孩子吧。
他说:“那就正式开始手术了——”
就像舞台上报幕员的话音刚落,我心里的帷幕也随即拉开了——
按照医生的要求,我将嘴巴不断张大到极限,忽然,我感觉像是有人端了把机关枪,开始向我嘴里突突突突突突……地不断发射;也像是一个装修房子的工人手里握了把电钻,以同样的声音同样的速度,正在向我的牙床上钻窟窿。一会儿好像又换了个工人,手里拿了把榔头与凿刀,一边凿一边用榔头使劲儿的敲打,那感觉倒真的像是在拔牙。我心里只想:只要不疼,随便你们怎么折腾吧!这么多年,牙齿经历的各种疼痛,我真的是受怕了!
整个手术过程感觉也就不到二十分钟。当医生“收工”告诉我手术结束了的时候,我唯一的反应:这么快?
嘴里咬着一块被医生填塞进去的止血纱布,从手术台上下来,走到门口取鞋套时,一位中年男医生忽然问我:“怎么样?不疼吧?”我看着他,依稀有点面熟,好像刚刚在哪里见过。我回答他:“嗯,不疼。”忽然想起来了似的问道:“你是之前与我谈话的那位医生吧?”他笑着回答:“是的。”可我感觉他更像是在笑:这个女人终于不紧张,能将人分清楚了……
走出手术室,如同走出一场雾色弥漫的梦境。摸着因麻药未散,依旧肿胀厚实、不乏弹性的大半张脸,感觉像是摸到了一块腊肉。
我忽然发觉之前手术室里与我说过话的医生与护士,他们的模样我一个都记不起来了,但好像我从来就没仔细看清楚过他们的脸。我忽然觉得他们像是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千与千寻》里的“无脸人”,尤其是那位给我做手术的医生,更像……
服务台前,护士给了我一张手术之后需要注意的事项的卡片,开了些术后消炎药。叮嘱我十日后来拆线。我吃了一惊:怎么还缝针了?难道还开刀了?可我怎么没感觉到?
我至今清楚的记得,当年剖腹产手术时医生剌开我肚皮的一瞬间——那破膛开肚的感觉。而后来拆线时我又感觉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肚皮上的那道疤痕终究成为无法抹去的“铁证”了。
走出医院大门,像是迈过了此前一直煎熬恐惧的一道坎,更像是卸下了一个一直揣在怀里的包袱。
想想,其实很多未经历的事,原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想起多年前读过的张德芬那本《遇见未知的自己》,想起了书中的一句话——
亲爱的,外面没有别人,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