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上的起尸夜

飞机晚点了四个小时。从上海出发,飞了九个小时才抵达阿里,算上在成都经停,拉萨转机的时间,花了一天多的时间。

空客319颠得跟过山车似的。下飞机的时候,普布顿珠感觉自己头痛欲裂,连路都走不稳了,像腿里灌了铅,每一脚都踩在烂稀泥里。

机场出口还算干净,却十分简陋。鼻腔里带着凉意的稀薄空气,眼前光秃秃的盖了白雪的山脉,以及头顶高阔的蓝天和轻飘飘的云朵,都无言地提醒着他,这是故乡。

儿时的玩伴巴桑站在不远处的吉普车旁冲他喊到:"普布!普布!这边!"浓重的口音让他差点没辨认出来。

"累坏了吧?"巴桑黝黑潮红的面庞写满了疲惫,语气却挺欢快。

"还好,还好,"他客气地回道,轻轻吸着气,想回避巴桑身上浓郁的酥油味,"倒是你,等了很久了吧?"

"诶!就一会儿,没什么!"他说着拎过普布的拉杆箱,往吉普车后备箱"哐"的一扔,"上车啊。"

从昆莎机场到日松乡还有近三个小时车程,普布看着车窗外飞过尘土沙石,暗自想着那些以为来了西藏就能净化心灵升华灵魂的人,是不是以为西藏就等于拉萨林芝日喀则。

"赶了一天路,在车上睡会吧。"也许是不知道寒暄之后该聊什么,巴桑一反往日的健谈,闭紧嘴巴地开着车。

这样也好,普布也不知道应该聊什么。两个人虽然从小一起翻山上学,但自从普布去内地上中学起,两人就渐渐断了联系。成都,武汉,南京,上海,他沿着长江越漂越远,巴桑却止步不前,在日松乡开了个小小的杂货铺。如果不是四个月前父亲拉巴索朗过世,他恐怕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巴桑。

拉巴索朗生前是村子里的天葬师,很受人尊敬。可普布从小就对父亲的职业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厌恶。在内地念书时,同学们总是问起天葬,语气里充满了敬畏。但他觉得那不过是汉族人的猎奇心理驱使,让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西藏的一切都是圣洁美好的。

普布在心中哼了一声,天葬师,说白了和汉族的入殓师有什么区别呢?至少入殓的不用拿斧头剁碎尸体呀,理理遗容,往棺材里一放就是了。虽然都是不干不净的职业,但至少体面一点。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觉得胸闷气短。他这次匆忙放下上海的公司,日夜兼程赶着回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说来也是件怪事。上个星期他忽然接到巴桑的电话——在父亲拉巴的葬礼上互留电话时,他还以为这又是一次惯常的"有空常联系"。

"普布,村里出了大事,你快回来吧!"巴桑浓重的口音从五千多公里外传来,显得更加含混不清。

"巴桑?"他反应了一会儿,犹豫着问道,"你先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村里接连出现了好几个弱郎,多杰喇嘛说这事儿和你阿爸有关。"

"弱郎?"普布愣住了,记忆里这个词只在童年出现过,是什么意思他却想不起来了。

"上个星期夜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一直拍梅朵家的门。还好她从外面回来,看着不对劲,找来了人帮忙。多杰喇嘛说如果她从里面开了门,被弱郎摸了顶,那可就完了。"巴桑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后来几天夜里又出现了一小群,村里的人都不敢出门了。我和多杰喇嘛用匕首弄了好几个,"他又顿了顿,"大边巴和小边巴也在其中。"

吉普车突然狠狠地颠了一下,普布握着的手机毫无预兆地砸在了脸上。

大小边巴也是他的儿时玩伴,四个人小时候常常追着蓝蜻蜓满山跑,逮住一只就把它埋进土里,暗暗祈祷蜻蜓头能变成漂亮的玻璃弹珠。

弱郎——他后来想起来了——就是汉语里的"起尸"。不同于僵尸的是,弱郎不会吸血。假如遇上活人,它们就伸出僵硬干枯的手“摸顶”,把活人也变成弱郎。

这次多杰喇嘛非要让他回去,事情一定很棘手。

到达日松乡时已过了正午,村民给两人烧了一壶甜茶,端出了牦牛肚。大家寒暄着,却都不提那事。

"多杰来了。"老人罗布指了指村口说道。

众人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普布发现自己已经不大听得懂家乡话了。

"普布,巴桑,你们两个吃好了休息休息,晚上跟我一起对付弱郎。"多杰从人群中探出光亮亮的头,向两人喊到。

"呀呀。"巴桑咽了一口甜茶应到。

普布也点点头,心里忐忑着。

七点半,夜幕逼近,寒气袭人。

普布裹上皮夹克,和巴桑一起来到了村口。多杰喇嘛已披着紫红色袈裟立在风中。

"多杰…"

"嘘…"巴桑刚开口就被多杰打断了。他指了指左前方梅朵的家。

普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影僵直地站在矮门前,伸出双臂"咚咚咚"地拍着门。

借着淡淡的月色,能看见人影面部膨胀,紫黑色的皮肤上起满了水泡。

弱郎!

普布心里一惊,慌忙看向多杰。

多杰不语,给巴桑使了个眼色。

巴桑从厚夹克内衬里摸出一把尖刀,对准那个弱郎掷了出去。"bang"地一声,刀口直直地插入木门,把弱郎正在拍门的手掌也稳稳地钉住了。伤口处冒出的不知是血还是脓,弱郎身体抽搐着瘫软在地,只有被钉住的手臂还极富仪式感地举着。

多杰给了巴桑一个肯定的眼神,走过去拔下刀递给他。"弱郎起尸分为好几种。像这样,受了皮外伤就倒地的,属于皮起,肉起,或者血起。这些通常是被骨起的弱郎摸了顶的——若是骨起,就要难对付一点了,必须把它骨头弄断。"

普布跟在两人后面,借着月光看到那具尸体身上的水泡渐渐消了下去。

"又是北村的。"巴桑看了一眼尸体。

"看来我的推断没错,这些弱郎都是从日松乡北部跑过来的,所以北村先遭殃了。"多杰喇嘛摸着手上的念珠,"日松乡北部,就是你葬你阿爸的地方。"他转过脸来扫了普布一眼,继续说道,"你们俩先去北村,我找罗布把这里处理一下就过去。"

普布把皮衣的拉链拉到最高处,缩着脖子跟巴桑往北走去。

一路无言。

过了北村,前面就是山路了。

普布记得就在四个月前,他不顾村里老人们的反对,执意把父亲的尸体埋在了这山脚下——"天葬的习俗野蛮又落后,我得让我爸入土为安,我也好有个扫墓的地方。"反正老人们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懂。

他试着用眼睛搜寻父亲的坟墓,却什么也看不见。大概是天色太暗了吧。

身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普布的心都揪了起来。转头一看,原来是多杰喇嘛摇着转经筒赶了过来。

"走,去你阿爸的坟。"多杰带着两人走到了山脚下的一堆乱土前。"你自己看看吧。"

普布犹豫着向坟里探头。四个月前埋下的黑棺材已经空了,只剩下破碎的棺门烂在里面。

"你阿爸是脚朝山埋的,起尸之后只会向山里跑。北村那几个,应该是进山后被你阿爸摸了顶。"

多杰喇嘛话还没说完,巴桑已经率先向山里走去了。

"这些弱郎…如果你和巴桑能够对付,为什么还要让我回来?"普布不解。刚才巴桑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干掉了一个弱郎啊。

多杰诧异地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

前面的巴桑猛然刹住了脚,把两人挡在身后。"别走了,前面有动静。"

普布伸长脖子望去,荒秃的山沟里不知从哪儿冒了一棵枯树出来,树下一个干瘦的人影正拍打着枝杈。

这身影熟悉得可怕。普布使劲挤了挤干涩的眼睛,难道是父亲拉巴?巴桑又从袖子里摸出刀飞掷了出去,动作快得他来不及制止。

"嘎吱"一声,飞刀虽然钉住了弱郎的手,却也折断了他面前的枯枝。弱郎钉在折枝上的手臂晃了晃,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骨起!多杰心里一惊:这十有八九是老人拉巴索朗了。"快去绊他一跤!老人尸骨脆,一摔就断。"

巴桑二话不说冲了过去。

"从背后偷袭!别从正面让他摸了顶!"多杰叮嘱道。

普布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儿时的伙伴伸脚狠狠绊倒了自己已去世的父亲。

"咚——"巴桑看着地上浑身发紫的老拉巴,抬腿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踩了下去。

"咔!",老拉巴还插着尖刀的手臂应声而断。

普布头皮一紧,鸡皮疙瘩起了一脖子。"小心身后!"他突然听见多杰大喊。

普布惊惶睁眼,父亲拉巴竟然直直地坐在地上,正缓缓起身。刚往回走的巴桑猛地扭头,吓得双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后退道,"怎,怎么会这样…"

多杰心里咯噔一下,喃喃:"难道…是痣起?"他突然转过身来急切地问道,"普布,你阿爸身上有痣吗?"

"这个…我不太…"普布咽了咽口水,结巴着,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父亲的样子。

"痣?……老拉巴的后颈上有一颗!"巴桑顾不得别的,腿一伸又顺势绊倒了弱郎老拉巴。

"小心点!踩着他手臂!按住他的头!"多杰冲过去,拔下插在老拉巴手臂上的尖刀,紫色的脓血顿时四溢。趁着老拉巴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多杰找到他后颈上的那颗黑痣,又准又快地刺了下去。

那片枯皱发紫的皮肤立刻绽开血来,脖颈周围的水泡溢出脓液。

巴桑试探着松开手,碰了碰老拉巴的头。"没反应了。"

多杰摇着头走过来:"痣起是怨念最深的弱郎…我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普布啊…"多杰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和巴桑一起离开了,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普布错愕地站在原地,依稀想起小时候,伏在阿爸背上听他唱着《格萨尔王传》的情景。等到他会走路了,阿爸带他去转山,总会在停下休息时教他一两句汉话。再到后来,他学会了拼音,学会了算数,甚至去内地学会了英语,在牦牛背上学到的那些歌谣却淡出了记忆。

山口突然刮来一阵刺骨的风,仿佛要生生剜去普布的皮肉,让他也成为一只干枯的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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