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再加点冷水?”
“刚好!刚好!”
(一)
五百钱是团子爷爷的弟弟,因为嗜钱如命,村里人都叫他五百钱。
与五百钱的交集很少,所以关于他的记忆不多。理应上我应该叫他幺爷爷,但从小到大我都是直呼他的大名,后来干脆跟着大人们直接叫着“五百钱”“五百钱”……
村里人都知道,“五百钱”是对人的一种戏谑和羞辱。
五百钱约摸一米八的身高,身体笔直端正,从上到下呈一条直线,上半身与腿呈黄金比例,走起路来铿将有力。一头又硬又直的黑发被剃头师傅用理发刀削得平平整整,朝天而立,光滑而有轮廓,与他笔直的身材相得益彰。印象中,五百钱总是架着一套褪色的老式西服,米灰色。再热点,西服外套换成了白色衬衫,挽着袖子,搭配笔直的灰色西装裤和黑色皮带,宛如一个退休的老干部。
但五百钱是没有文化的,识字不多,顶多对钱敏感。
五百钱是村里的剃头匠。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五百钱在自家门口做起了剃头的行当。五百钱家属于典型的一层式老式平房,门口是一层约摸五寸高、一米宽的水泥台阶,台阶下是一个自然形成不成规则的泥巴院子,院子周边有些杂草,被村里的猫猫狗狗翻滚折腾得毫无生机,永远只探出半截身子,仿佛天生营养不良导致的“侏儒”,院子边延伸出一条小路通向村子左邻右舍。白天,五百钱会把剃头的一套工具摆出来,一个木质的老式洗脸架,表层涂有的红色油漆因时间久远早已脱落,面目全非;一个泛白的旧洗脸盆,盆边缘结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像谁用刚捏过煤的手抹了一把似的;一个老式手提式铝制烧水壶,细长的壶口伸向天空,犹如弯曲的蛇头,装满开水时,热气便顺着壶口冒出来,一缕一缕飘散在院子里;一个方形的木质工具盒,里面摆放着几件简易剃头工具,剪刀、剃须刀、刀片等;一块白色大围布,一把旧木椅,一个四角板凳用来接待前来剃头的村民。
没有招牌,没有店面,也没有口号宣传,五百钱的剃头“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村子离镇上还有一段距离,除了每个月的二五八(村里人将每个月的最后一位数是二、五和八的日子定为赶集日),村民们一般是不会去镇上“赶场”的,况且去镇上剪个头,简单的板寸头少不了五块,倘若再是高级一点的理发店,少则八块,再倘若谁提出要剪出一个时髦的发型,附带修修眉毛,剃剃胡须,剪完用吹风机一阵狂吹,理发师再挤出一把不知名的摩丝在发顶一阵乱摸,头发便竖了起来,经过这一道道“复杂”程序,理发师少不了要价十元。因此,对于剃头这件事,除了逢年过节不能马虎,平日里能简单则简单,能便宜则便宜。人们之所以选择去五百钱家门口剃头,一来近,二来便宜,再则村里上下都是认识的,剃头的档儿顺带还能边抽烟边唠唠嗑。
去五百钱家剃头的大都是中年男性,一脸大胡渣,头发参差不齐,腰包里塞着香烟和打火机,将口袋撑得鼓鼓的。“顾客”来之后,五百钱先是烧开一壶水,倒出一半在洗脸架上白色脸盆里,随即参合一些冷水,将“顾客”的头一股脑摁进脸盆里,左右上下搓洗,边洗边问“要不要再加点冷水?”被水呛住眼睛和嘴巴的顾客一个劲儿摇头,咕噜咕噜貌似说着“刚好!刚好!”,五百钱无须再问便已意会到顾客的“腹语”,仿佛二人早已心照不宣。洗完头,“顾客”佝偻着腰迫不及待坐到四角板凳上,大呼一口气,像是经历了一场劫难,险中生存。还没等缓过气,五百钱便熟练地操起一块白布,在顾客面前用力一挥,白布划过一道曲线,妥妥地贴在顾客身上,随即便听见剪刀卡擦卡擦的声音,头发像落雨般打在白布上,身体一动便落在地上,黏在脚底或被风吹进草堆里。剃头中,五百钱的腰杆总是挺得直直的,只有需要拿工具的时候他才会曲一下身,低一下头,表情格外专注,动作娴熟,仿佛理发店拥有多年经验的造型师,唯一区别于造型师的是没有花言巧语推销产品,只一个劲儿剪,仿佛村里男人都能在造型上达成一致,不用交代,也能确保五百钱能剪出一个满意的发型。
对于剃头这件事,谁也没有提出过新的要求。
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就像对待剃头一样,将遮住耳朵和两鬓的长发剪掉就行,保持原样,并对原有状态充满满足感,并享受这种满足感。他们从未了解身边以外的世界,也从未想过去了解,他们不知道还有比这更时髦、更新意更适合的发型,他们是生活最原始的守望者,也是最可怜的被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