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誓》第十八章:暗涌情深

这个暑假过完顺顺就要上四年级了。这天晚上常青赤着膊,在灯下仔细粘补顺顺踢破的皮球,汗珠沿着他黝黑结实的脊沟滚落。何珍摇着蒲扇,目光掠过丈夫肩头那块早年窑火烫下的旧疤,又落在墙角那个洗得发白、却始终珍重收藏的蓝布包袱上——里面裹着刻有“珍”“青”二字的红砖心,还有两张薄薄的结婚证。她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顺顺睡了?”常青粘好球,抬头问。

“嗯,抱着你给他新削的木枪睡的。”何珍应着,声音有些飘忽。她起身走到常青身边,挨着他坐下,蒲扇的风也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鬓角。“青,你看咱顺顺,一个人玩木枪,对着墙影子打仗…多孤单。”

常青一愣,蒲扇的风停了。他侧头看妻子,昏黄的灯光下,她眼底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有一份豁出去的决然。他心口猛地一缩,像被高密窑里溅出的火星子又烫了一下。何珍怀顺顺时吐得昏天黑地、瘦成一把骨头的模样,瞬间刺得他眼睛发酸。他下意识抓住她的手,那手心里有常年劳作的薄茧,却冰凉。

“珍…”他喉咙发紧,只挤出这一个字。

“我把环取了。”何珍反握住他粗糙的大手,力道很紧,像当年在青岛漏雨的工棚里,两人手心相贴刻下誓言时一样。“就上个月,趁你去县里交鞋样子的时候。我知道你怕,怕我跟怀顺顺那会儿一样受罪。”她声音低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猛地扬起,“可一个孩子一个样!万一…万一这次顺当呢?青,顺顺得有个伴儿,打虎亲兄弟啊!这…这是女人的命,也是我心甘情愿的盼头!”

常青定定地看着妻子。岁月在她眼角刻下细纹,当年胶河边那个穿碎花蓝褂、腰身纤细的姑娘,如今眉宇间沉淀下为母的坚韧与沉静。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对儿女双全的渴望,被何珍眼底的光点燃了。他猛地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闷闷地响在她耳边:“知我者,媳妇也!这两年,看着隔壁老王家添了个小闺女,粉团似的,我…我梦里都眼馋!可一想到你受罪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是我不中用,让你开这个口…”

何珍在他怀里摇头,破涕为笑:“傻子!生孩子是女人的本分!趁咱还拉扯得动,再苦再累也值!等过十年,想生也拉不动了!”

常青眼里闪动着希望的光,“不管生男生女,等孩子百日,我给你补办个婚礼!穿上婚纱!请秧歌队!把当年欠你的,风风光光补回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常青娶了个多好的媳妇,我要让你体体面面一辈子!”

何珍被他逗乐了,脸上飞起红霞:“都老眉咔嚓眼了,穿婚纱不叫人笑话死?”

“谁敢笑话?”常青梗着脖子,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仙女下凡!”

顺顺知道妈妈怀孕的消息时,小脸上是又惊又喜又忧的复杂表情。他趴在何珍膝头,仰着脸,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娘,生了弟弟妹妹,你跟爹…还会像现在这样疼我吗?”

何珍的心软成一汪水,温柔地抚着他的小脑瓜:“傻孩子!对你的疼啊,只会越来越多!这世上还会多一个爱你的人,也多一个你爱的人,你们俩一起长大,互相帮衬,多好!”顺顺一头扎进她怀里,小胳膊搂得紧紧的,闷声说:“娘,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何珍这次怀孕出奇地顺当,早先翻江倒海的孕吐没几日便消停了。常青悬着的心落回肚子,日子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他依旧保持着节俭到骨子里的习惯,唯独两样开销雷打不动:厂门口报刊亭的《读者》,以及街角福利彩票站那几注“齐鲁风采”。

“又去买‘希望’啦?”晚饭后,何珍收拾着碗筷,看常青揣上零钱要出门,忍不住打趣。她腰身已显丰腴,脸上有了红润的光泽。

常青嘿嘿一笑,黝黑的脸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憨实:“每周六块钱,不抽烟不喝酒,就当给日子买个念想!万一老天爷开眼,真砸下个百八十万…”他眼睛亮起来,仿佛已看到那金光灿灿的未来,“我就让你立马辞工!在家当少奶奶!想吃什么做什么,想穿什么买什么!咱带上顺顺和肚子里这个,天南海北逛去!北京天安门、上海大高楼、海南岛的大沙滩…看遍咱中国的好光景!”

何珍被他的样子逗乐,扶着腰笑:“瞧你说的,跟真事儿似的!还少奶奶呢!能常去青岛看看海,再去瞧瞧帮过咱的表哥一家,我就知足啦!人不能忘本。”她顿了顿,笑意微敛,带点认真地问:“哎,说真的,要真中了,你还去鞋厂上班不?”

“去!怎么不去?”常青答得斩钉截铁,眼神坦荡,“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坐吃山空金山也得空!踏踏实实干活挣钱,心里才安稳!”

这话像胶河初春解冻的水,温温热热淌进何珍心里。她望着丈夫,灯光下,他额角沁着细汗,眼神却像窑火最旺时烧透的砖,沉稳、滚烫,有着踏碎一切艰难的力量。她信他,就像当年信他刻在红砖心上的誓言。

何珍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瞒是瞒不住了。常青拎着两包点心,硬着头皮去找村里的妇女主任张大姐。张大姐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人,听常青说完,叹了口气:“青子,东西拿回去。乡里乡亲的,见外了。”她压低声音,“政策还没松口呢!月份大了就赶紧让珍子出去避避风头!上头要是来人查,你就咬死了说两口子拌嘴,她赌气回娘家了!我能圆就给你圆过去!”

常青千恩万谢地出来,心头却像压着块浸透水的砖。邻村那个外号“铁面”的妇女主任,带人把快临盆的孕妇从猪圈窟窿里拖出来强行引产的旧事,像阴冷的蛇爬过他脊背。他庆幸自己遇上的是眼前这位善良的大姐。他暗暗发誓,等孩子生下来,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何珍却不愿立刻走。年关将至,家里还有顺顺,她总想再拖几天。腊月里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常青去喊父亲常万年起来喝热粥,推开门,却发现老人已静静去了。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入一场长梦。常青和何珍没有嚎啕,只是默默地操持着后事。厚养薄葬,是常青认定的理。唯有顺顺,扑在爷爷冰冷的炕沿上,哭得撕心裂肺,那小小的背影里,盛满了隔辈亲的刻骨铭心。何珍因着身子,葬礼上没敢露面,只远远在灵前磕了头。常青按着老礼,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处。

过了年,何珍才被常青悄悄送到邻县远房表姨家暂避。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捱到五一,眼看产期临近,何珍实在熬不住对家和顺顺的思念,加上听张大姐说最近上面没动静,以为风声过去了,就大着胆子回了家。她想着,家附近有接生婆,熟悉,放心。

谁知,祸事就出在“以为”上。计生办新调来个王主任,新官上任,急于“立威”。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这天上午八点刚过,两辆刷着“计生”字样的面包车,带着一股煞气,嘎吱一声刹在常青家门口。常青刚上工不久,家里只有何珍和顺顺。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常青在鞋厂永远是车间里最早亮起的那盏灯,最晚熄灭的那颗星。汗水浸透的工装后背,总比其他人的盐霜结得更厚实些。 “常...
    钢铁超人阅读 30评论 0 0
  • 📖 高加林预感到的暴风雨终于来到了,内心激烈的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他虽然只有二十四岁,但已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而且...
    Explorer1阅读 3,502评论 0 1
  • 第十八章 女子心中好男子汉 李虹颐迷迷密糊糊睡着了。她梦见在激流中,在李亚轩背上顺着激流一路冲下去,突然不...
    江渤阅读 1,267评论 0 1
  • 2009年冬天,腊月初七。雪,洋洋洒洒飘逸了一晚上,洗去了一身浮尘的宁静,立灵高高隆起的肚子渐渐瘪了。带着躲...
    王庶阅读 1,846评论 0 4
  • 1994年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姐姐常兰说起,她村里新开的“兴华”鞋厂正在大量招工,尤其是熟练的针车工和有力气的...
    钢铁超人阅读 25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