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屋之外

易芝龄用手机导航找到了这里——新苑小区29号楼三单元601。

大门是不锈钢的防盗门,易芝龄当然无法进去。她朝周围察看一圈,以确认自己所在地的精准位置,手机屏幕上的导航终点显示正是此处。

虽然已经是国庆节,但广东这边的温度仍然高达三十五度,即使光着身走在阴凉处都会大汗淋漓,热到难以呼吸。从北京过来的易芝龄穿着黑色针织短袖和九分薄款牛仔裤,以及一双风尘仆仆的白色帆布鞋。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楼下的几棵大榕树极为繁茂,洒下零星的太阳光斑,恰好这里又是风口。易芝龄虽然已经热得汗流浃背,但当下的条件已是无可挑剔的万幸之选了。

奇怪的是,十几分钟过去了,29号楼居然没人进出。给龙丹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有时事情总是会朝忧虑的方向发生。易芝龄不免感到紧张。

她仰起脖子朝楼上大喊三遍“龙丹!”,每喊一声停顿几秒,无人回应。这时从对面的菜市场走来一位拎着大捆各种青菜的老妇人,看她长相应该是本地人。老妇人朝易芝龄打量几眼,用粤语话问她找谁。易芝龄没听懂,以标准的普通话保持礼貌地说:“我来拜访我的好朋友。”

老妇人回以艰涩的广普话:“你的好朋友是谁?”

“她叫龙丹,您认识她吗?”

老妇人笑着摇摇头,打开门进去,易芝龄正想跟上,却被老人锁在门外。“等她妈妈回来。”她说。

“我哪儿认识她妈妈!”易芝龄心里嘀咕道。

“你找龙丹干吗?”

同样一句别扭的普通话,略带云贵川的语调,来自一个中年女人。易芝龄转过身,见女人推着三轮车,戴了遮阳帽和迷彩色袖套,浅色条纹短袖,休闲裤的裤管卷到膝盖,一双镂空塑料凉鞋显得很沧桑。三轮车里放着一柄环卫专用的大扫帚,像农村家里扫院子的那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空的塑料瓶,估计用来卖废品。

由于帽檐很大,易芝龄只注意到女人颈部热出的许多红疹子,待她走近,才慢慢看清那张脸——瘪红而憔悴,像散失水分后皱缩了的苹果。眼睛小而凹陷,瞳仁像两粒黑色的枣核,未加修理的眉毛长而稀疏,鼻子宽挺,薄唇。乍看去给人一种刁钻狡猾之感。

“您是龙丹的妈吗?”易芝龄声音怯弱地问。

“是!”女人当即回答,没有多余的话。

“我是她大学同学,我来看看她。”易芝龄不知用什么理由才好,实际上她是因为担心龙丹的性命才来此。近一个月龙丹很少上社交网站,若发状态都是些消极内容,她告诉易芝龄自己可能抑郁了,易芝龄当然愣了一下,龙丹却哈哈大笑说:“骗你的!现在人动不动就说自己抑郁什么的,真是矫情到家了!我好着呢!”之后再也没有联系易芝龄。直到前天易芝龄看到龙丹在微博上发了一句“永别了,世界!”,于是又不断跟龙丹保持联络。易芝龄昨晚十二点到达中山,在酒店歇脚,龙丹打电话向她确认过安全后,再一次将手机关机,这是“告别世界”的征兆吗?易芝龄费了好大劲才找到龙丹的住处,这里的详细地址是易芝龄去年寄给龙丹生日礼物时告诉她的,她提前问过地址没变。

“你是过来找她玩儿的?”女人用审判的口吻似的问道。

“我是因为担心她才过来的”这句话含在嘴里没吐露出来,毕竟太冒犯了。易芝龄点点头。

“你从哪儿来的?”

“北京。”

“哦!”女人脸上露出类似谄媚的笑,夸赞道,“好地方啊!你们这些同学比龙丹都过得好,真是不让父母操心。”随即她的表情沉下来,叹口气,好像她经常这样,“我们家这人就没出息!”

“每个人的困境不一样,在外人眼里都是好的,对于本人来说就未必。”

女人瞪了她一眼,“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日子过得太好,给惯骄纵了!不愁吃不愁穿,没钱父母给你花,天天烦心什么?龙丹也是,总跟我吵架,甩门子发脾气,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心,都是喂了狗的,狗还知道摇尾巴摆脑袋呢!她的心是铁做的!完全不通人情!”

“呵呵。”易芝龄敷衍地笑了两声,“她在家里吗?”

女人撇了一下嘴,厌烦地扬起手,“谁知道呢!”她打开紧挨大门的车间房,把三轮车推进去,易芝龄闻到一丝馊馊的味道,她退到一旁,靠着一棵榕树,正对着车间。车间大概十平米,堆满了工地用具,如锄头、铲子什么的,墙上挂着黄色安全帽、斗笠、两件雨衣,以及一些装满零碎物件儿的塑料袋,大概看得出来里面是钉子、螺丝、钳子、螺丝刀一类的五金制品。剩余的空间全被废品占用——塑料瓶、旧书、压扁的瓦楞纸箱……,易芝龄突然注意到从天花板上掉下几串用工艺亮纸折叠的千纸鹤、小星星和百合花。她走近细看时,发现废品上方居然横着一张床,好像左右墙之间架起了一座桥,上床的阶梯靠左墙,而另一头,也就是放枕头的那边,从床沿钉了隔板,刚好挡住床下一小块区域,那部分空间看起来像个厕所,不过已经被废品塞满。隔板前面居然还有灶台和洗菜池。

“这里以前住过人吗?”易芝龄表示置疑,车房居住条件比较适合流浪汉吧。

“嗯,去年冬天龙丹在这里住。”

“啊?”易芝龄不由自主重新审视起那些漂亮的千纸鹤。

“在她之前,有一对情侣也住这里。别看空间小,收拾干净了还是可以住人的,毕竟才一百块。打工就是这样,很艰难的,我们才从老家出来时,比这破旧的房子都住过。”女人瞥了一眼表情夸张、惊讶的易芝龄,“你们北京人当然没见过!哈哈……”

这笑声不知是愚弄易芝龄的单纯还是拿自身环境取笑,总之让人很尴尬。

女人突然收敛起笑容,严肃道:“你别奇怪!与其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还乐意住这样的房子呢!只是后来租了套二,才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你看!她的心有多硬!”说罢她锁好车房,走到易芝龄面前重新打量她。

“你和龙丹是大学同学?”女人在探查身份。

“是。”易芝龄没想到对方居然起疑,略微紧张。

“同学四年吗?跟她一个专业?”

“对,我们都是汉语言文学系的。”

“你叫什么名字?”

“易芝龄,容易的易,灵芝的芝,年龄的龄。”

女人虚着眼,头朝天,像在思索龙丹曾经是否在她面前提起过一个叫“易芝龄”的朋友,但她记不清了。“易芝龄?世上还有人姓易?”女人只能这么笨拙地怀疑。

易芝龄心里懵了一秒:这个姓很常见啊!她是在故意刁难我吗?为了验明自己,易芝龄把背包放胸前说:“你可以看我身份证。”

“不用了!”女人突然放下戒备,转身去开门,“跟我来吧。”

“万一这女人才是骗子呢!”霎那间,一个惊恐的想法从易芝龄脑海里掠过,脑门直冒汗,响起法制节目里那些被拐卖的年轻姑娘被卖到妓院或偏远的山区……“听说你们家在四川的什么古城里。”易芝龄战战兢兢地问。

“阆中古城。”

“那里是旅游区吧?有什么好玩儿的吗?我听龙丹说起过,一直想去。”

“就是古城嘛,华冠楼、嘉陵江、景屏山……哦!听说去年建了一个熊猫乐园!哎呀,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可能因为我们是本地人,天天看着都烦了,外地人过来也只图个新鲜,你们北京不好玩吗?非得去那种小

城!”

“还好,每个地方的风俗不一样,还是想多体验体验。”

“到底是大城市生活的孩子!真应该让龙丹跟你学学,她应该多结交些你们这样的孩子。”

“嗯……,她一直在阆中念书吗?好像小学在乡下念的,她说读幼儿园时换了许多老师。”

“小学和初中在乡下她爷爷奶奶那儿,幼儿园的那些老师都是些农村媳妇儿,只不过肚子里装着些高中文凭的墨水。”

女人似乎走累了,直接正面回答。这些消息与龙丹跟她讲过的大致无二,再追问下去怕会起疑了。易芝龄稍稍松口气,反过来又想:本来打算自杀的人却怕死,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我是假抑郁?但如果不是因为抑郁,又怎么会辞掉工作,闭门一个月,突然心血来潮不远千里跑来找龙丹呢?我明明就很抑郁嘛!对龙丹的悲伤感同身受,她的心境只有我能体会,别人在她的评论下方发嘲笑的、不屑的表情,只有我认认真真对待那些糟糕的心情,那些人都是生活在人间烟火里的傻子吧?

这种楼最高七层,没有电梯,易芝龄爬上来时两腿酸痛打晃。

女人打开门,易芝龄掩饰性地朝里面嗅了嗅,一股微微的油烟味。客厅并不大,两张木沙发,六十五英寸的液晶电视,大理石面镶嵌的红木方桌,桌下塞着配套的六张凳子。过道的门廊呈半圆拱形,是广式的装修风格,卧室的过道好像通向阳台,吹来热浪。

完全是普通人家的生活,电视机上方的墙面,挂着方形大钟,指针下的数字刻度装裱面是十字绣。这种搭配真是巧妙!易芝龄不由得暗暗佩服。

“随便坐,我去叫她。”

“谢谢!麻烦了。”

女人走进过道,易芝龄听到“咚咚”敲门的声音,参杂粗哑的大嗓门——“龙丹!开门!你朋友来了!听见没有?北京的朋友过来了!你不开门我进来了?”随之是开门的声音,“你怎么还在睡?天哪!”

易芝龄想到担忧的事赶紧跑过去,趴在门口。暗黑压抑的屋子里,女人蹲在床边,拾捡一堆空的啤酒瓶。床上的人几乎看不清形体。

“天哪!”女人再次发出难以置信的尖叫,“疯了疯了!这人死了,没法养了!”她气愤地叫嚣着,易芝龄过去帮她,“你休息!孩子,去客厅坐着,我来就行了。”

“没事儿!”

两人把酒瓶抱到阳台角落处。阳台上种了些盆栽,有芦荟、薄荷、辣椒、桂花树、嫩葱苗。女人走到洗衣机旁的垃圾篓里,捡起一件雪纺的卡通图案的短袖。

“这是谁的衣服?”易芝龄走过去问。

“龙丹的,穿了没几次,前几天她老说这衣服样式难看,我说扔了可惜,你看,终究不听!你们现在的女孩子总是买衣服时新鲜,过几天就厌了。”女人把衣服反面正面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没坏,质量还挺好!留着我穿。就是这个图案太花哨了,像小孩儿穿的。”说完夹在腋下。

易芝龄看得出,这位母亲虽然常常苛责女儿,但很勤奋节俭。

两人重返龙丹的卧室。女人拉开窗帘和窗户,屋子瞬间敞亮了。易芝龄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一切,它们仿佛变魔术般的突然出现。东西物件少的像个临时避难所,如果出远门,随时都能拎包走人,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都是些生活必需品。比如家具只有桌子、椅子和床。床头旁边摆放着二十八寸行李箱,用来装衣服。桌上的电脑黑着屏,插着头戴式耳机,耳机放在手机上。

易芝龄拿起手机按主页键,没有亮屏。果然关机了。打开手机后,看到十条未接电话,其中有六条是自己拨的,另外四条来电人的昵称显示是MoM。

“哎呀!她手机好了?早上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去吃早餐,结果关机。以前她上晚班,早上七点多甚至八点才回来,累的倒头就睡,我都会给她买早餐,现在上白班就不吃了,那怎么行!本来胃就不好,你看又喝了这么多酒,所以我说她自己找死!”

女人坐在床上,把龙丹甩在床边的连衣裙、内衣折叠好,放在行李箱上。

龙丹面朝里睡着,身子贴着墙壁。她穿了一件碎花棉布吊带裙,长发散乱,两腿蜷缩,胳膊收在胸前,像两只翅膀在尽力守护自己的身体。明亮的光线的照耀下,她的皮肤看起来尤为白净。

“别睡了!龙丹!龙丹!”女人摇晃着女儿冰凉的胳膊。

易芝龄注视着龙丹纹丝不动的身体,包括她紧闭的双眼和没有起伏的胸脯,仿佛一条死去的冰凉的鱼浮在水面。这让易芝龄惊慌不已,即使睡得再深沉的人,胸脯也会有一丝哪怕蛛网般轻微抖动的现象。二十多秒过去了,龙丹宛如一块石头、木柴,被随意丢掷在硬实的床板上。

“算了,让她睡会儿吧!”易芝龄退到房间外,眼神暗含隐忧。

“简直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女人也只好出来,把门关上。

易芝龄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女人,却不知如何开口,若直接说出来实在太唐突。她坐回沙发上,时间已经指到十二点,后悔自己选错了点过来。

“我不知道你要来,龙丹也没跟我招呼一声,孩子,你喜欢吃什么菜?”

女人果然说出了易芝龄担心的问题,这些礼仪客套的东西恰好掩饰了自己凝重的表情。她一边担心龙丹的身体,一边想找个谈话的切入口。

“阿姨,不用麻烦,像平常一样就行了。”易芝龄迫切先解决眼前的事。

“那怎么行!你大老远过来,要不我让龙丹下去买点儿菜,家里只剩泡菜了。”

“泡菜挺好啊!听龙丹说您腌的泡菜特别好吃,我一直想尝尝。”

“哼!她总算说了我一句好话,做稀饭怎么样?”

“可以可以,真是太麻烦您了!我突然过来打扰你们了!”

女人进了厨房。易芝龄悄悄走到龙丹的门口,启开一个小缝,暗中观察。从倒米、淘米、加水的声音计算,时间刚好控制在易芝龄关门后回客厅。

女人从桌上的茶盘里拣出一个青花盖碗,拿到厨房涮净,泡了一杯菊花茶递给易芝龄。趁此机会,易芝龄赶紧问她:“阿姨,最近龙丹的心情怎么样?”

“心情?就那样吧!”女人也坐下。

“哦!因为……怎么说呢?我其实有点担心她。”

女人朝龙丹的屋扫了一眼,疑惑道:“她怎么了?”

“她给每个朋友发了一条信息。”这句话是易芝龄编的,为了引起女人的重视。龙丹只对易芝龄说过诀别的话,“她说‘永别了,世界’。”

“啊?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此时,女人的脸色明显紧张起来,两只眼睛鼓鼓地盯着易芝龄,“她还说什么了?”

“就这一句,她辞职了是吧?您最近和她有没有聊过,她受什么刺激了?”

女人把头扭向一边,盯着某处地板,沉默片刻说:“孩子,不怕你笑话,我们做亲妈亲爸的倒不如那些后妈后爸。龙丹跟父母的感情,讲真!还比不上你,说句不好听的,连街上的流浪狗都比不上,我不是骂你,也不是骂她。你看,她跟你们说了这些心里话,从来不会在做母亲的跟前袒露。对我们总是爱答不理的,整体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写东西,她喜欢在笔记本上写些乱七八糟的,有时候我掀起皮儿瞄两眼,也看不懂。我怕她闷着,叫她出去多走走,她也不听!她爸脾气又冲,父女俩要不三天两头吵,要不从早到晚互不搭理……”

“其实,我跟我妈感情也不好,但是您跟她不一样,您是好母亲。”易芝龄听到动容处,不觉情绪波动。

“不能这么说!天下的母亲都不容易,只是你们做子女的不理解她们!”

“不!我妈……她和别人厮混,虽然她已经离了婚,也正因如此,她才得以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打交道。以前我在老家读高中时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她,始终维护她,直到有一天,某个男人的情人冲进家来,把我妈从卧室里揪出来,我当时完全傻眼了!”

女人奔直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嗯……那情人骂我妈浪荡时,我妈怼了一句:‘你不浪荡怎么知道别人浪荡呢!’这个话题先打住……后来,我把龙丹的事和这件事联系起来一想,我对龙丹的各种心情都感同身受,用我妈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忧郁的人才能懂得忧郁的人的忧郁’。我现在不想再谈我妈的事,我就是想告诉您,龙丹很痛苦,她写东西是因为自己的梦想,她不是从小学就坚定了这个梦想吗!周围的朋友都很羡慕她一直这么努力,你们应该多支持她!最起码不反对,不然她的精神压力很大,她常常跟我说:我只能活到二十五岁,如果二十五岁不能出一本书,那就后继无望了!”

易芝龄捧起茶杯,嘬了小口。女人的脸色顿时煞白,紧攥的双手微微哆嗦。

易芝龄继续说:“正因为给自己各种施压,她的心理承受度已经崩到了极限。你看,她喝了那么多酒……哎!不过,她真的只是喝了酒吗?”

女人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表情变得惊惧惶恐,她的粗糙的毛孔随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略显疲惫的深陷的双眼好像快哭了出来。

“刚才……我一直盯着她,不知怎么,她的胸口好像没有起伏,眼皮也不眨,人睡得再死,起码得有活着的迹象吧?”

厨房传来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女人来不及看锅,直接奔过道,闯进屋里。易芝龄的手一阵冰凉,脊背发麻,她放下茶杯,吓得说不出话来,先去厨房把锅盖揭开,搅了搅饭。

“龙丹!龙丹!”

易芝龄听到女人两声呼喊后,顿了几秒,像是在检查脉搏和鼻息,突然“嗷”的一嗓子传出哭腔,这种声音是濒临绝望的呐喊。

易芝龄感到胃里一阵搐痛,毫无力气迈步。扶门站着,眼里涌出灼热的熔流。


(文字分享微博:山音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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