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大海里的一座鲸。
我是巨大而孤独的,在这蔚蓝而寂静的深海里,没有动物愿意接近我,它们或是被我庞大的身影吓得四散而去,或是在我张开血盆大口的那一瞬间向远处逃去。我好像活了很多年,去了很多地方,可是很少和别人交谈过。
直到发现了她。
她太小太小了,如果不是她主动和我打招呼的话,也许我一辈子也发现不了她。她说你好的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一个错觉,——在这一片海底,还没有人和我主动说过话呢。
她开始自我介绍,她说她是一朵红玫瑰的种子,偶然的流落到这一片海里,她在海里流浪了好久,身体快要被泡烂了。她看见我巨大的嘴巴,觉得是个抵御寒冷的好去处,说能否让她寄居。
我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答应还是拒绝,沉默良久,还是张开了嘴。
就这样她在我的嘴巴里寄居下来,她有时会埋怨我嘴里的潮湿和腥味,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和我说起她出生的地方,她说那是地中海,地球上一个神奇的地方,夏日干燥而炎热,冬天却温和多雨,她喜欢夏日里的天气,本来她在今年的春天就可以破土而出,成为一支挺拔而妖娆的红玫瑰,却没想到被风刮到了海里,沉浸在水中,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她讲到这里,就带着一点难言的惆怅,不过很快,她的性情又变得活泼起来,她喜欢细细地描述她从前见过的一切东西。她说阳光,说阳光是温暖而耀人的,被它笼罩就会觉得快乐,内心变得充实而柔软。她说雨水,说雨水不宜多,但适量的雨水却让她们感到清凉与愉悦,尤其是微风带来的那一点湿润的雨汽,夹杂着些许青草的香气,真令人沉醉。她也说海,说从岸边看海,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蔚蓝的海映着如洗的碧空,海天一色,四周沙丘起伏连绵,堪比仙境。
我一直听她讲,很少搭话,这是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世界,我没有见过阳光,也不知道雨水,连我一直生活的大海,也有我不知道的另一番天地。我甚至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样的感受,快乐又是什么,她好像在我一潭死水的心中掀起了一点微小的波澜,她开始给我以希望,以憧憬。
自她来了以后我就很少进食了,我害怕我嘴中那澎湃而汹涌的血腥气把她吓倒,只是偶尔在她睡着的时候,囫囵吞下几只小鱼,我感受到生理上强大的饿意,我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可我却感到胜于原来十倍二十倍的充实的愉悦,我时常听见我的心跳,在寂静的海水里一下又一下,如鼓轰鸣。
就这样过了一些时日,她忽然很难过地对我告别。她说陆地上的春天大概快要过去了,她没法发芽,也就得死去,固然和我在海底的这些日子让她觉得快乐,可在我潮湿的嘴里,没有阳光,没有雨水,她终究无法发芽,成为一支红玫瑰。
我问她,你真的爱阳光,爱雨露,爱沃土,想回到岸上,变成一朵花么?她流着泪说,是的。
我说我可以帮你,我的身体巨大,可以变为海上的一座孤岛,我的脂肪足够化为厚厚的沃土,我身体里的水分可以蒸发成为浇灌你的雨水,你可以在我的身体上生根发芽,接受阳光的照射,雨露的滋润,你还可以繁衍你的后代,让一个岛上都是郁郁葱葱的红玫瑰。
她颤抖地问道,为什么。我说:“大概是因为爱吧(在此之前,我从不知爱为何物,可是此时此刻,我却脱口而出),因为爱,所以我希望你生存,你绽放,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你。”
她颤抖地更厉害了:“你为什么不将我吃下去呢?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的拥有我了。陆上的人们也常说爱我们,他们开辟了最肥沃的土壤,在阳光充裕的地中海沿岸种下了我们,他们有人爱我们含苞的形态,有人爱我们怒放的身姿,甚至有很奇怪的人,喜欢拿着快要衰败的我们细细品味。于是我看着我的姐妹们在不同的生命的阶段里被一个个采摘下来,送往世界各地,我听说她们最后的命运,或在盛满清水的花瓶里凋谢殆尽,或在红灯酒绿的都市大街上萎于烂泥。我曾以为这就是爱,占有,赏玩,再被遗弃,这是所有玫瑰的结局,可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我听见她的发问,听见她那微弱却明媚的声音,她让我想起了她和我说过的烂漫的阳光,清新的雨水,她本不该属于这样死寂的海底,我想告诉她,我也许不爱她,我只是厌恶了这深入骨髓的孤独,我只是爱另一个热闹而鲜活的世界。我曾经听过来自于丹麦的童话,海的女儿救起了她心爱的王子,却看着王子与另一个女子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她便在海里化作泡沫一堆。听说所有听过故事的人都为她唏嘘。爱,不是采撷,也不是离去,而是化为你生长的沃壤,化为浇灌你的风雨,化作你。可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在无声处,我流下了眼泪,它们有着和大海一样的温度与颜色,也溶于了海水。
第二天,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隆起了一座小岛,岛上有沃土有阳光,不知何处飘来的玫瑰花的种子在上面生根发芽,很快郁郁葱葱,竟形成了一片烂漫的花海。很多年后人们发现了这座岛,纷纷惊叹于它的神奇与美丽,因为它鲸似的身形,还给它起了“鲸落”这样一个温柔的岛名。
作者/晚晴
排版/谢秀秀
插图/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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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樱起,思考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