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该是夏天。
我只身一人站立在河畔。风吹过,身旁那一排树叶子如绿涛翻滚,猎猎作响。抬头环顾四周,周遭楼房尚没有旧意。轻轻抚摸着颇为崭新的栏杆,我有些彷徨。
我来过这里。
两年前的初春,我和婷一起。只是记忆里的这里和我现在所见的大有不同。那时,河的对面几乎全是残垣断壁,剩余的一些旧楼都早已空无一人。二姐告诉我,这边是老城区,对岸楼房都在拆迁范围内。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这里和我所记得的不一样?
正在犹疑之时,迎面来了几个男生,他们向我这边走来。我定定地站着,待看清了来人,我霎时怔住,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不由地落下了泪。
他走在人群的中间,眉宇间还未染上风霜,眼睛里倒映出的是青春的山光水色。
他们笑声朗朗,渐走渐近。但他们似乎没有一个人看到了我,我有些慌张,想叫住他,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着急地跑上前去拦住他们,“等一下——”。
其实我知道他不可能认识我,因为现在的我是十六岁的我的模样,而从他这时的模样来看,他最多不过二十。二十岁的他,怎么可能认识十六岁的我?
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拦下了他们的我面露窘色,尴尬至极,但我又不能就此罢休——遇到他太不容易。
“你过来。”他招手示意了我,我错愕不已,愣愣地走近了些,他先是朝着周围的好友小声解释了什么,而后拍了拍我的肩,“一起走吧。”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血缘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了。就像此刻,我认出了他,而他就算不认识我,也愿意带着我走。
一路上,我们没有我想象中的陌生,他不时指指沿路楼房,跟我讲一些周遭人文。我也认出了与他同行的另外几个人,这些人我从前都是见过的,不过现下他们一定不认识我。
我跟着他们去到他们学校,操场上都是打篮球的男生,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去食堂打饭,他好像不太舍得吃,大概是因为当时家境比较清贫,他必须小心考虑这一个月的生计。我坐在一旁,什么都不吃,只听他们说说笑笑,大概是谁找了哪个学校的姑娘啊,谁分手了到KTV唱歌唱到哭啊之类的话题。我也跟着他们笑。多数时候,他们都当我不存在。
青天向晚,暮色四合。我看见他们在宿舍里偷偷地小酌着啤酒,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然后随意翻翻书,乏了就都歇下了。
第二天清晨,他起得很早。我跟着他到宿舍楼下去,他手执一把长而银白的剑,剑柄还系有几块彩色的小旗。他在空地上立稳,接着起势,然后开始练剑。
他身形不高,但此时格外挺拔,灵巧的身体似乎拥有巨大的力量,这力量蕴于他的剑锋,剑声利落。一字马,后空翻,利落畅快。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我也一直想见见这样的他。此刻我心潮澎湃,不由得又热了眼眶。
他练完,自个儿上了楼,接着去教室上课。他说下午有一场他们班和另外一个班的球赛,让我有兴趣去看看。
下午再见时,他身着红色球衣,在场内挥汗如雨。他是控球后卫,跑动得很快,运球也很稳,因个头不高,所以能出乎意料地冲破一些铜墙铁壁。进球了,他欢呼,他大笑。胶着时,他手指着队友提醒他防守好。中场休息,他大口大口地喝水,如我所了解的一样,他可以一口气喝完一瓶。然后他又继续上场,场上的他青春洋溢,热血张扬。这一场球,他们班酣畅淋漓地赢了下来,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有笑有泪。
我坐在一旁,又流下了泪。
“你怎么哭了?”他问我。
“被你们感动了,你们太厉害了,哈哈。”我抹了抹眼泪,还佯装着笑出声。
“胜败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能和好兄弟们一起打球。”他坐下,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蓝蓝的天。
“受伤也无所畏惧吗?”我问道。
“受伤也影响不了体育运动的魅力嘛。卖力和坚持不为输赢,为的是体育精神。”他头头是道。
我点点头,“嗯,对。这个以前我不理解,可我慢慢懂了很多。”
他摸了摸我的头,“明天周末,带你去文师那边玩。”
“去那边干什么?”我刚问完,脑子里就飞快闪过些什么,然后我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找一个姑娘。”他说完哈哈大笑,看到我心领神会的样子更是笑的不停。
第二天,我跟在他身后,在文师女生宿舍楼下等人。良久,我以为她不会来了。
“你喜欢她吗?你说的那个姑娘。”
“恩。”
我终于还是看见了她。我怔怔地看着她,宽大的蓝色短袖T恤衫收进白色长裤里,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凉鞋。梳着马尾,不施粉黛,大大的眼睛如秋水明亮,整个人气质温柔而又青春动人。
我差点开口出声,却急忙打住,只说了一句,“她真好看”。
没有人回答我,他径自向她走去,她闪躲在朋友身后,脸上却挂着笑容。
“你怎么又来了?”她问道。
“不来你不就成别人女朋友了吗?”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不就是来蹭吃蹭喝的嘛。”她的朋友好笑地打趣道。
“吃了你们几顿就记恨那么久啊。”他还是笑着。
我看着他们笑闹,突然眼前一片模糊,再次看清世界,发现我居然站在文笔塔的最高处。我看见四五个人正拾级而上。一个是他,一个是她,还有两个,我也认得。只是和之前所有情境一样,除了他,没人认识此时十六岁的我。
他们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听见他们互相打气和笑闹的声音,还看见他递了一瓶水给她。
他们几个人都在笑,风卷狭着他们的笑声呼呼地吹过,这些嬉笑飘散在如歌的岁月里,如同那从未回头的风。
画面就此定格,我恍然间明白我在一个近乎荒诞的梦里,梦里的树叶摇曳在1995年的斑驳光影里。
我睁开眼来,看了看窗外,这里是昆明,现在是2017年的春天。
原来一切都是梦。
在梦里,他晨起练剑,挥剑从容,英姿飒爽,那情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
在梦里,他奔跑在球场,笑泪交加,热血沸腾,那情景我很多年没有见过。
在梦里,他跟我说,坚持不是为了输赢,是为了体育精神,这么多年,他一直这么跟我说。
在梦里,他说他喜欢她,他们笑笑闹闹。这么多年,他们有过声嘶力竭,有为我而做出的妥协,但终于历尽万水千山,发现还是对方最好。
而梦里那些我认出而未认出我的人,不过是后来的年岁里被我叫做叔叔阿姨的人们。
一场梦,将他所珍藏的那些如歌岁月同我分享。一场梦,将我带回二十年前,让我看过彼时鲜衣怒马的那个少年。一场梦,弥补了我从未见过他们青春的遗憾。
我知道我回不到那场梦里,正如他们回不到青春年少。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梦见过,梦见彼时他们青春正好,肆意张扬。
梦里的年轻人也许根本预料不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被不同的人牵挂和怀念着。
入夜,父亲打来电话。我听着他的声音,顿时哽咽起来,他一下慌了,只说:“心情难过就和你妈说话好了。”
“妈——”我猝然地哭出声来,那头的母亲并不慌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梦见你了,还梦见了我爸,梦见你们在还没有我的时候的那些时光,梦见你们比我现在大不了多少的岁月。”我一顿一顿地说着。
“想家了是吗?马上就能回家了。”妈妈的话语轻轻的。“我有时也会梦见你,梦里你只有两三岁……”
“妈,我好像再看我爸打一场球,再看他练练武术。”我幽咽着。“很多年,我都没有机会看到了。”
“人老了嘛。”母亲笑了笑,我听见父亲在一旁说是事情太多太忙之类。
我哭了好久,母亲在电话那头安慰着我,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们生命中唯一一段被允许的风华岁月,已在不回头的光阴洪水中远逝了。
这些年,他早已剑芒渐收,奔波于人世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