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旧文了,闲来翻翻还是蛮喜欢当年的自己的。
凌晨三点,衬着台灯明晰的光在电脑前翻李碧华的《青蛇》,头一回仔细打量在张曼玉曼妙的身姿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故事。有一点出乎意料,浮满浓脂金粉的西湖,水汽沁散了油彩勾勒的鬓发,打翻的纸伞,漫天如尘屑的大水,茫茫一个诡谲俗世,附会着一段后人粉饰的哀婉传说。两条耐不住寂寞的蛇堕入了这吃人的碌碌温柔,多多少少与我印象中深山古潭的道骨仙根,哪怕爱与怯懦同样脱尘的精怪有些出入。不像唐传奇里的聂隐娘们,倒是似极了十里洋场的绵软红尘,让人不由记起张爱玲笔下那些孤冷凄绝的文字。
八百年,雷峰塔倒,西子湖畔。少年,长伞,她还是欣然随着他去了,八百年前的决绝话语早已随着倒下的雷峰塔一般消弭不见。
千年古塔的困守困得住她的寂寞却困不住她的心,即便是回了身转了世,再见面,心上的线依旧紧紧系着那人。一般的相遇,一般的梅雨,再经一段未果的尘世。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她活了两千年,修炼了两千年,只动了一次凡心,可只一次她就再也挣不脱那根长长的线,哪怕古塔深重,蓬山万重。
许是张爱玲的小说看多了的缘故,其实整部故事读下来,对于痴男怨女的故事本身没有许多感慨,只是尾声那条牵了千年也不断的长线令我凭地生出诸多感触。
小时候电视台总放《新白娘子传奇》,而他放一遍我就跟着看一遍,那会儿小啊真把赵雅芝当仙女了,当时就特想去西湖断桥见识见识。后来总算是得偿所愿去了杭城,踏上了断桥,买了四十八根紫竹的老画伞,还在桥头穿着许仙的戏服留影为念,唯一可惜的是没见着活生生的白娘子。后来长大些,晓得这些精精怪怪的事做不得真,对于当年的失望便也一同抹去了,心里倒还是念着断桥上的不老桥段。
再后来,我的人生就和这些湖畔的传说八竿子也打不着了。
升学,考试,开始经历我荒唐如梦的初中生活。三两狐朋,五六狗党,K歌,溜冰,翘课,逃学。我们走在深夜的马路上纵情高歌,坐在无人的楼顶一起胡吹海侃。我们看着成绩一点点滑下,又看着它飞快地升起。开心的、低沉的,灰暗的、明朗的,难忘的、潦草的,我们就这样且歌且行的一路走来,那个时候千手佛还没关门呢,亚细亚的电影票也还很便宜。我们分享着彼此的爱情与梦想,快乐与忧伤,和那廉价的稀薄的青春。可是最后,在一个早已安排好的却意想不到的时刻,我们毕业,分手。
接下来,大家又自然地开始各自高中的生活,转眼间,又是毕业,分手,去到各自的大学。期间,各种各样的聚会,一次又一次的重逢,只是再说起从前的荒诞不经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依稀的只有夕阳下寥廓的天空,喧嚷的操场,一些似曾相识的身影,如剪影的笑脸,还有心头的一缕暖意。
有时想想,其实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每个人都有着难忘的青春、朋友、故事,哪怕当一切都渐渐经流逝的光阴渐染褪色时,彼此之间那长长的线还是紧紧地牵着,不肯断却。
在网上看李静的《非常静距离》,那一期的嘉宾是喻恩泰,就是武林外传里的吕秀才。两个人絮絮谈着,从吕秀才谈到他的博士。最后谈到了他故去的父亲,其间有一段小故事,李静听完,泪珠自眼角悄然滑落。
故事是这样的,秀才五岁时家里人送他去念小学,可是城里的学校说他太小,不收。于是,爸爸就给他送到乡下的学校,打算等年龄到了,再给他转回来。于是爸爸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走十几里路,送小秀才上学放学。一天放学的路上,天气很热,爸爸给小秀才和自己一人买了一根冰棍,吃完冰棍,爸爸把小秀才抱到车后面的坐架上站好,“恩泰,爸爸带你玩过山车好不好?”小秀才兴奋地点头,把两只小手搭在爸爸肩上。爸爸骑着自行车,沿着前方的大坡直直冲了下去,一路伴随着小秀才的尖叫与笑声。
秀才说,那次真把我吓着了,但是我一辈子都记得,父亲带我去冒险。
话锋一转,到了二十几年后的今天。那一年中秋,秀才回家过节,那时的爸爸已经被多年的重病折磨得无法站立,只能坐在轮椅上。那天全家人从商场开车回家,由于爸爸的轮椅不能进正常电梯,秀才只能推着爸爸由地下车库下去。走到车库的大坡路前,秀才忽然说,“爸,我带你跑。”爸爸高高兴兴地笑了,秀才推着轮椅过山车似的一路冲下。
故事讲完,秀才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那天以后没多久我父亲就走了,不过我不遗憾,脑子里始终有两个画面交相在一起:一个是上学的路上,我坐他的过山车;一个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坐我的过山车。
真好,我坐你的,你坐我的,你送我一程,我送你一程。过山车,好像一条长长的线牵串起我们彼此的爱,无论我去往这世界哪一处,你都能找到我;无论我是这平凡中的哪一个,你都爱我。从父母的“出从”到儿女的“从出”,一根根细细的长线却牵起了整个世界。有位朋友解得更妙,他问我,知道为什么女儿对父亲的爱会那么深吗?就算有一天父亲走了,她嫁了人生了子,还总是念着父亲。因为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啊,她从前世追到今生,这么长的爱怎么能不深?仔细想想,其实又何止是女儿,我们谁不是从前世追来的呢?
苏东坡说,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小青说,哪怕是张小泉的剪子也剪不断世间的孽债情丝。
刘墉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因为爱,为了爱啊。
老白说,人活着,不就图个念想吗?
古时候人们总是说,人死了,跨过忘川是要喝忘川水的,这样才好忘了前世的事,才能安心地搭上去往来世的船。佛家不是也有亲人故去不能悲哭的说法吗?我想这是老人们的智慧。谁能了无牵挂的去呢?这边还有他的爱人、儿女和一辈子的老友旧朋哪,要是不喝这忘川的水,我们如何能安心地去爱下一个来生哪?喝它呀,是为了安人的心哪。
想一想,幸好忘了前世,不然前世的爱人来和今生的爱人抢,前世的儿女来和今生的儿女抢,可怎么办。于是我们喝了忘川的水,忘了今生的一切,如同我们来时一样,揣着满满的爱渡往来世。虽然我们早记不起前世有多少往事,可那条长长的线却没有断,它沿着忘川的水祖祖辈辈生生世世地传承下来,它让我们能继续爱一个再一个今生,牵挂起我们一个再一个小世界。
剪不断的是牵挂,避不开的是怀念。
其实人这一生,最难割舍的,是牵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