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H。
他刚刚说去寄信,还要帮我从对街那家棉花糖店里买我喜欢的草莓口味的糖。他走,一辆跑得快的车子也走,他的生命就停在了那一刻。
风没有托起他的身体,他的一生在我眼前腾空,飘落,最后乘着夏季的枯叶飞走了。
他像是被玻璃罩封闭的蝶,好不容易突破外面的屏障展翅欲飞,却在挥翅的那一瞬间突然死去。
玻璃渣子和他碾成两半的灵魂瘫在血里,我不知道我怎么走到过街去的,我只知道我避开了车子,但他没有。
顺着指尖滚落的血液溅到那嫩粉色的棉花糖上,溅到我眼镜上,溅到我生命里。他曾笑着与我告别,归来时却只剩一具布满伤痕的躯体。棉花糖店的老板拿起手机在打急救电话,我怀里抱着他,但是他像是在酷夏里拿出来的一块冰,他在快速融化,顺着我的指缝流到地上,我快捉不住他了。
有没有下雨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耳边是哗啦啦的声音,眼前的画面也被水液打湿。我没管围上来的人群,抱着他走向那小车,指尖撮着片还干净的、没有被血污染的糖,轻轻点在他唇上。
他的话还回荡在我耳边,他问我要不要买棉花糖吃。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
我说好。但是H就爱跑火车,他又食言了,这次却得用一生来跟我弥补。
司机说他要给我补偿,给我钱,打官司都行,我说好。医生没有用除颤器,他告诉我送来的时间太晚了,拖延了最佳抢救时期,我说好。我静静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屋里是跟着夏夜一起融化的H。我手里还攥着他那封还没寄出去的信,“妈妈”两个字被他的血染红。我拿同样沾着他血的手指扯开封条,里面只有一行字。
妈妈,我跟L下个月就回去看你。
我看着那行冰冷的字,脑海里闪过H写下这行字时,那迎着朝阳躺在书桌上,在被晒暖的信纸上落下的笔尖。他笑着对我说他写什么我都要答应陪他做,我说好。
我没哭,我笑出来了。我觉得我自己真不是个人,我不爱他。我跟他在一起五年,相伴五年,他陪我达到现在的成绩。然后他走了,我没哭,我甚至在医院里笑,跟精神病人一样,像个白眼狼。
我或许在想是因为我要吃的糖害死了他。但在那时候,他微微歪着头,眨巴着他的桃花眼问我要不要吃的时候,我只有且只想回答好。
但他就是静悄悄的走了,就像是日月交替,昼夜交替。我们只是在交替的那一瞬间短暂相交了一下,至此,互不相干,阴阳两隔。
而这个属于我的月亮是被我害死的。
我回家,信纸被我随手放在餐桌上。我像往常一样换衣服洗澡准备睡觉,躺在床上,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意,习惯性的往床头一摸,却扑了个空。
我有个习惯,睡觉之前喜欢最后喝一口水润润嗓子,但因为我老忘记这件事,最后全部都是我一次次的翻身下床,小心的不去打扰到躺在我身边休息的人,走到客厅去倒水。
但有一次还是不小心吵醒了H,从那以后,我床头的玻璃杯子里一直都有他趁我洗漱时灌满的温水,喝完后我就会翻身抱着他,我们相拥入眠。
但此时那杯子是空的,我身边是空的,心脏也是。
我喉咙滚烫,翻个身侧躺在枕头上,对面是我的浴室门。我突然发现我看不到他了,我的手碰不到他的脸了,我的眼睛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床对面的事物了。他消失了,带着我的爱散走了。
我抬起手,眼眶里含着热泪。在泪水折射之间,我好像看到一只青凤蝶轻轻落在我的食指,翅膀上的花纹被月光照的亮晶晶的。一张一合,一呼一吸,青色在指尖燃烧,我好像在朦胧的月光下面看到他的手重新握上我搭在床边的手,紧紧相扣。
他在笑,我也笑,我又在哭。H启唇,嘟囔了一句,等我。
我这一觉睡的出奇的好,睡眠质量比我先前工作那会可以是天壤之别。葬礼,去拜访他的父母,打官司等所有事情都忙完,已经是一周后了,我的live也因为这件事延期了一周。
刚刚因为重新调整的live流程不对,我赶走了工作室里的所有人。我想把我的脑袋狠狠撞在桌子上,让我感受到起码一点肉体的疼痛,但我没有。我选择打开近期跟我合作的歌手发过来的干声,边听着边思考要做出哪样的曲子出来交差。
压榨肉体的代价就是在一个美好的周六,我失眠了。我眼看着落地窗外的太阳重新飘上天空,云也大朵起来,不像是之前的阴雨天气。生活仿佛在往好的地方发展,我无力瘫在床边,手里是一杯温水,脚边散着乱七八糟的酒瓶,霓虹色的装饰显得我像是自甘堕落花天酒地的失败者,与世界格格不入。
所有事情都在往前走,只有他被留在昨天了。
隔天早上我是被雨滴拍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扰醒的,盖在脚边的薄被是我熟睡时嫌热蹬掉的。我懒,不想起身,伸手随便摸索的时候却碰到一个熟悉的体温。
而他显然是还没醒,但却凭着下意识的动作轻轻翻过身来面对着我,自己身上的被子也轻轻扯下来一角,施舍一块给我。
我以为我是熬夜熬出幻觉来了,H好像又回到我身边了。但当我睁开眼睛后,才发现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哎呀你干什么,这么大早折腾我干什么,昨天写词写到后半夜……”他的声音渐渐被平稳的呼吸声取代,但黏黏糊糊的尾音和让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告诉我,这就是H。
他回来了,我又一次拥有他的。他这次还会消失吗,他又为什么会回来。
这一连串的惊吓扰的我也没了睡意,我靠在床头尝试接受H回来的事实。看着他的睡颜,紧闭的双眼,脸上酣睡时压出的痕迹,红润的唇,随意搭在我身边的手。我多想牵上他的手给他一个吻,告诉他他离开的这几天我有多么想他。我想在他怀里放声大哭,没了他以后我的曲子也编不好了,没有一个艺人的词写的能跟他一样深入骨髓,直戳心脏。我想把我这段时间压抑的情绪都放大给他看,但是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昨天写词也写到很晚,我不应该打扰他休息。
但是我们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在我靠在床头沉思的这段时间里,他的睡意也减了一大半。我就看着我的蝴蝶扑扑翅膀随后绽放,在阳光下重新抖落出金色的花粉。H眨了眨眼睛,有些迷糊的他重新卷着被子窝进我怀里,像是小猫撒娇般拿他毛茸茸的脑袋来蹭我的颈窝。
爱人熟悉的气息冲进我的鼻腔,冲进我的肺,我像是窒息濒死的病人突然得到了宝贵的氧气那样,颤抖着手掌抚上他的后脑,他的头发滑入我指缝,他的气息停留在我身上。
“……不再睡了?”我张开嘴,我从未知道我的嗓子可以有这般沙哑。怀里的人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H推搡着我的肩膀坐起身来,懒懒的伸了个懒腰后直起身子坐在床边,脚上踩着拖鞋,像往常一样唠叨我满眼的血丝和沙哑地嗓子。
“你说你没有我可不完蛋了兄弟,是不是晚上又嫌懒没乖乖喝水?活该你嗓子痛。”被子被扯着角摊开,他边跟我吐槽着昨晚的词有多么难写,边询问我今天早上想吃什么。我有些手足无措,我想要的太多了:我想吃他给我煎的鸡蛋,给我烤的牛角面包;我还想喝他给我调的乱七八糟的无酒精饮料,美名其曰叫做泡泡啤代餐;我还想吃他给我做的辣椒炒肉,给我包的海胆饺子,一起点外卖凑单送过来的排骨米饭。
“我今天得出去一趟诶,要不然就随便烤片面包,晚上回来咱再吃好吃的?”
“……好,都听你的。”
好,好。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就什么都好。
我像个痴汉一样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从刀架上抽出刀子我才想起什么事情。出车祸的三天前,他也是这么给我做早饭,随后就被刀子割伤了手指。我想到这里急忙起身,两步并作一步的往他那里小跑。很幸运,这次他没被刀划伤,面包是我切的,他也阴阳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照顾人体贴他了。
之后我和他并排坐在一起,边往嘴里塞着面包边心存侥幸的想,或许,或许这次我能阻止这一切呢。
坐在我旁边的H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把黄油递给他。我从包装袋里抽出一块给他,重新把视线落回我眼前金黄色的面包片上。突然,他在我身旁发出一小声惊呼,我转头看去。
血,鲜血。他在撕包装的时候被那塑料壳子划伤了手指。我比我迟钝的脑子先反应过来抽了纸巾,H笑着对我说没事,我只是固执的带着他去找了医疗箱包扎伤口。
幼稚的带着卡通贴纸的创可贴黏在他的食指上,包扎好后的他拿指尖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我吻了他的唇,随后就放他去工作。
大门被关上,家里又重新空无一人。我有些失落的跌坐在门口。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我知道。
我尝试不让刀子再次割到他的手指,最后他却被一个不起眼的壳子划伤了。或许我什么都不能改变,他再次回来也只是再次折磨我,我需要承受再一次失去他的痛苦。
我迷茫的叹了口气,而那只青凤蝶也再次停留在我面前。
他有一支项链的装饰就是这只蝴蝶,他说这代表的是爱情,自由,和死亡。
他曾说过死亡是最大的自由。自从H开始当职业写手,他的生活被挤压的厉害,能睡满七小时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他好像有预感似的,每次在睡前谈起青凤蝶的时候,他都会感叹起这句话来。
也有可能,他这次回来不是让我再承受一次失去他的痛苦,或许是想见见我,跟我好好告个别。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在几天后离开我。但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我要用这仅限的时间,最后最后跟他好好告别。
而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安排好去马尔代夫的旅行。
马尔代夫的旅行一直是他所向往的。他曾在他公司放假的时候给我看过那里的照片,房子靠海,一出门就可以下去游泳;吊在海面之上的网格床,轻轻一翻身就会落进有涟漪的云层之上,卷着浪花像是在跟海鸥共舞。这种小时候只出现在梦里和幻想的屋子在马尔代夫就有,但因为我是一个制作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需要我做出作品出来交差,这件事便一拖再拖。
我现在也不在乎这三天会损失什么了,我的爱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我而去了,且我走的时候也带不走这些金钱和荣誉。
我只希望最后这几天是他喜欢的。
他回家,我跟他说了这件事情。他很开心,忙碌了一天的脸上疲惫瞬间消失不见。H拉着我兴奋的收拾着行李,边往箱子里塞相机和拍立得边兴致冲冲跟我说着话,眼睛亮亮的像只小鹿。
“哇热带会不会虫子很多啊,我会不会真的能捉到蝴蝶。”
“我才发现!马尔代夫跟动森也太配了。我也想在岛上生活,然后天天去钓鱼抓蝴蝶,然后养一罐子青凤蝶在家里。”
我看着他只顾笑,脑子里周密的计划被他兴奋的语句冲刷了个干净。我好像在他面前又变成了小孩子,只一句他的夸奖我就能高兴很久。
我们拼拼凑凑出来的资本像是丢进海里的一把沙,这些钱只够我们租一个带网格床的屋子。但好在是他想一出门就能下海的那种户型。
马尔代夫是有三小时时差的,就像是忙里偷闲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世界一样。凌晨一点半,我睡不着,我手里抱着块薄毯,拉开了阳台门。他正穿着单薄的睡衣半仰躺在网格床上,眯起眼睛望着天空。风吹起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衣物。这些与生活缠绵,便揉成了生命。
“这里星星真的好多。”他定是看到我也没睡,他起身拉近我,我便顺势躺在他身边。他说的没错,这里的星星真的很多,点点线线连成思念,让地下的人不住抬头仰望星河。
海水运动的声音敲打着木质的支架,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海与天衔接的地方。整个世界都睡了,只剩我跟他还清醒着。
“……H,我……”我头回运作快的头脑被锈住,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认为这个气氛下我应该把我想对他说的话说出口,毕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失去他。
“L。”他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他坐直身子,身披黑夜转头,双眼情绪流转。金粉滚在我们两个视线交错之间,月光却遮掩了我们的话语。
“我要你平安。”他低头垂眸,唇角叹了一息悲凉。他讲到这里把之前一直探在黑暗里的左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原先的一张信纸乘着海风忽忽悠悠的坠进海里。我知道,那是封还没来及寄出去的信。
他在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是因为这里太美好吗,是因为回忆起自己所有不堪的过去,觉得所有苦难只是为了现在这一瞬间的满足感吗。
或者是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了,是在挽留我,也是在挽留自己。
H趴在我怀里掉眼泪,却倔强的告诉我这是因为他哈欠打太多才汇成的大滴生理泪水。月亮才从云层里探出头,折射在他脊骨上的是若隐若现的翅膀。金粉环绕在我们身边,还有只青凤蝶漂浮在水面上。借着网格的空隙看去,他正落在那张信纸上。
海风卷着浓厚的墨水味道吹进我喉管。铁锈味,还带着一点甜腻,像是原先那次车祸我点在他唇上的那片棉花糖。
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写历史,再爱你一遍也不是什么难事。重要的是: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我的手指再次抚上他颤抖的脑袋。但这次不再像是之前那种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这次搂得他紧了,心里却在放他离开。
他哭的更凶了,眼泪像是要砸开我顺着流进海里。我顺着海风咸咸的气息抬起头,嘴里小声哼唱着H第一次尝试写词最后却被丢进垃圾桶的词:
坠落的风混了星星的泪
撒进了光晕冷却后形成的旋涡
他踏着爱意和真诚走来,渡你一口自由
H,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说爱你,但这会是你最后一次听见我说爱你。
你要记得。
他笑了,我也笑了。他的眼泪还在往下淌,但在月光的折射下全变为璀璨的星河。他嘴里轻声说着,等我。
夜晚,晚风轻吹起细沙。我脚踩这片柔软,月光把我们照的像是镀了层金沙。我把他碎掉的翅膀迎风放飞,我愿我的青凤蝶永远自由,永远被爱。
我们在海风中最后一次唇齿相贴。月光溶溶,我们依依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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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千星星闪烁的夜空中,眨眨眼,身旁云层也随着我明暗交加地闪着。我趴在柔而软的云中,望向足下我曾留恋的车水马龙的人间。
当然,还有我的爱人。
我还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是月亮眷顾我们,让我们遥望天河却也能沉沦彼此。
我承认这次离别来的有些突然,但是,人生老死别,这些都是不能预料和避免的,或早或晚罢了。
其实他抱着我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点意识的,但我太累了,眼皮上沾着血,我睁不开。嘴上是一点草莓味的甜,带着铁锈味送进我嘴里。我太想安慰他了,他知道我不喜甜的,棉花糖是我唯一不怎么排斥的甜食。
人死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我就听着L一遍又一遍的小声在我耳边嘟囔我的名字,他说,H,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他的手应该是与我十指相扣的,但是我已经感受不到了。再睁眼时,我发现我被一个穿着白色花边裙的小天使拦腰抱着,我身上泛着跟她一样的金色,像是花粉。
“到时间了,你该离开啦。”小天使稚嫩的声音传来,我尝试挣脱,但我发现我越挣扎金粉散的就越快,我怕我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小天使似乎是看出我有余情未断,她便许诺我操纵一件事物来告诉地上的人。她说天使是有灵力的,叫我省着点用。
我没理会她,翅膀缠绕身体,我轻轻降落在他身边。此刻他正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眼泪在黑夜里打转,他的眼里却没有光。
他在呜咽,他哭不出来。我抬头看到他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是空的,下意识想开口责备他的懒惰,我却发现我发不出声音。
所以我只得笑。我轻轻躺在生前曾呆过的位置上,我看着L的眼睛透过我到身体在看身后的东西。我也要落下泪来,我便低了头,借着那月光在他指尖落下一个吻。随后金粉闪烁,换成一只青凤蝶。
我想L是懂的。我曾跟他提起过,死亡是最大的自由。
我看着他接下来一周都拿压榨身体来作为他解压的方式,我很心疼。我有的时候会扑棱着翅膀,飘到他身边靠着他。他本来戒掉的烟因为我现在又重新叼在嘴里,但他也不怎么吸,就只是叼着,像是个装大人抽烟耍酷的小孩子。
估计是天堂里的人看我时不时就返回人间扰得他们头疼,那个抱我来的小天使便说,只准许你几小时,让你最后一次跟他说我爱你。
我答应了,随后就觉得身体一沉,再睁眼,漆黑一片。我身上是L潜意识里认为我会冷而伸手拽上来的被子。
前几天他的被子都是给虚幻记忆盖的严实,他估计也不会想到,今天能盖在他梦里的人的实体上面。
雨声潺潺,我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额头,然后是眼睛,最后是嘴唇。
我趁着他睡得熟,轻轻在他唇上落了一吻。不知道下次再接吻是什么时候,或许这个浪漫的傻小子真的会选择在深夜的海上吻我吧。
我闭上眼,贪恋着肉体的美好。在挽留我的同时,也在挽留他。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