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里当仁不让的角儿。青葱似的年纪,花容玉面,如一株带着新鲜晨露的牡丹。追捧她的人不计其数,不乏富商、公子哥,可是她仅仅瞥一眼,就抛开了这些凡人俗物。
今夜要演的一出戏是《刀马旦》,她最拿手的曲目之一。
华丽刺绣的青衣闪闪发光,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英气。脚下踱着逶迤的方步,手里潇洒地挥舞着花枪。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见枪头的红缨上下翻飞,一如她矫捷的身手。
满堂的丝竹锣鼓紧张了起来。看客们欣赏着她酣畅淋漓的动作,和她那宛如莺啭的曼妙歌喉,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好!”顿时,馆子里喝彩声四起,掌声喧哗。
轻轻抹了一把鬓角细密的汗珠,她收拢花枪,踩着高高的黑底鞋,提起裙摆的一角,缓缓地走到后台换装。对着镜子里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她却有几分落寞:他,今天又没来。好久没见他来馆子了。
往日,他是这茶馆的常客。也不知道他是从那一天来的,她一眼就发觉他与别人不同。不像那些嗑瓜子,喝老酒,划酒令的大老爷们儿,他自带一股沉静的气质。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绸短褂,左胸的笔袋前插着一支自来水笔。脚上,是铮亮的黑皮鞋。油光水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这行头,十有八九是个名牌学府的大学生。
只是,当下时局混乱,军阀横行。他一个眉目堂堂的大学生,为何会到这三教九流的地方来呢?这是她所不明白的。不过,她也不能去问。这里的老规矩,除了要赏钱,演员是不能和看客交流的。于是,她只好怀揣纳闷。而他,会在她将目光投向他之时礼貌地浅浅一笑,微微颔首。
多半时候,他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点一壶香片,一个人能饮半天。难得有一两个朋友,过来同他说一两句,开个玩笑作个揖,就甩甩袖子走开了。他怎么会有超乎年龄的冷静和寂寥。一个人在那儿浅斟低酌,偶尔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台上的戏,仿佛很心不在焉,早已把这世界看透了似的。
她不能够明白那么多。只是觉得习惯了一个人的捧场,这人突然不来,很不自在似的。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心里总是有些牵挂。
她轻咬下唇,暗怪自个儿多情。看客多了去了!今儿来了明儿走,天经地义的事。只要这馆子还在,只要她这个角儿还有人捧。吃饭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道理。这点她从忍饥挨饿,被父母送到戏班子里学唱戏的那一天起就懂得。
两日就这么过去了。正当她以为自己又要回到过去的老日子里去的时候,小青,一个戏班子里年纪尚小,平时喜欢咋咋呼呼的姑娘,一大清早就在后台比比划划,夸张地说些什么。周围早围了一圈黑压压的人,竖起耳朵侧着身子听着,脸上不时露出讶异惊惶之色,还有人惶恐地“啊”了一声,用手掌捂住了张得大大的嘴巴。
到底是什么消息惹得这帮丫头片子今天都无心练功了。还要不要吃饭?她带了些许怒气,踩着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向小青走去。“姐,你知道吗?那个常光顾咱们茶馆的大学生被抓了。”她心下“轰”地一声响起一声惊雷,脸上却还兀自强装着镇定。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们搞错了吧?小青仍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说他谋反。纸条都从他身上搜出来了。私自串通地下组织,这可是重罪啊!”
地下组织?难道这里就是他和外界沟通的据点?在这个熙熙攘攘的馆子里,以看戏的名头作掩护?他实在太天真了,他不知道在这个乱世,各个公共的场所早已布满了各种巡警暗探吗?何以值得,以身犯险?她几乎要失声笑出来,这个天真的青年。
可是这笑还没到嘴角就咽下去了。她的内心,隐隐涌上一股悲凉,是对他的可惜?同情?抑或对自己蝇营狗苟的愧疚?不知道,说不清。只觉得仿佛刚有点亮光的天边,又被乌沉沉的黑云盖过去了。她抚着胸口,呼吸渐渐急促,胸腔有一股热潮在奔涌,又仿佛万蚁挠心,煎熬难受。
果然,很快,着土黄褂子的伪军就来了,将这茶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翻了个底朝天。所幸,没有搜查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馆子暂时得以保存。
外头风声鹤唳,街上的风声愈发紧了。上街的人愈来愈少,茶馆前也逐渐门可罗雀,一派冷清。“年前要关店了,你们自寻出路吧。”老板已经下了逐客令。也难怪,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国无宁日,家岂能太平?罢了罢了,树倒猢狲散。
只是,她要到哪里去呢?不知怎么的,眼前就浮现出这青年炯炯的目光,以及他眼里飞扬的神采来。仿佛,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值得舍弃自由乃至生命追寻的地方。
于是,她脱下了青衣,放下了花枪,奔向了一个现实的需要抗争的世界。
那里,枪林弹雨;那里,血肉模糊;但那里,也是光明和幸福的所在。她终于醒了,她要跟上他的脚步。
……
“这就是我当年经历的。”她啜了一口茶,收回了那沉浸在久远回忆中的目光,头朝我转了过来。高高绾起的银色发髻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她仍然是那么优雅、动人。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风霜和痕迹。
“要不,我再给你唱一段?”她微微一笑,带了点征询的口吻。
“太好了!”我喜不自禁。
她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开始运气,随后起身,唱道:“宗保诞辰心欢畅,天波府内喜气扬。红烛高烧映寿幛,悬灯结彩好辉煌。想当年结良缘穆柯寨上,数十载如一日情意深长。可笑我弯弓盘马巾帼将,今日里簪翠钿,换红装,去厨下,进寿堂,传杯摆盏内外忙。瞩目关山心向往,愿征人青春长在永保安康,保安康!……”
尖尖细细的嗓音在空气中盘亘着,仿佛一只寂寞的雀,在岁月的横梁间翻飞、扑棱棱地拍打着翅,扇起了细细的尘土在金色的阳光下飞扬。唱了一会儿,她慢慢停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终究是老了。”她带了点不好意思的歉疚。
我摇了摇头,表示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曲目。带着诚挚的敬意,我向她献上了一束芬芳馥郁的牡丹。犹如当年他每一次来捧场,都要带一束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