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日头落得早些。
花叶丰腴的枝桠因纷飞雀鸟的踏落颤动,昨夜的雨水聚成明镜般的小湖泊,环着树根。雀鸟们在水里望见俏丽的羽翼,团簇燃烧的海棠,还有一轮浅浅的月影儿,叽叽喳喳,同是赞叹这赏心乐景。
入夜,群鸟归巢,唯独一只背上生着白羽的,直挺挺地坠下,投了水里的月。
这夜的月亮彻底升起来。小孩子都记着大人说不许拿手指月亮,便急着喊着爹娘“爹你快来看啊,月里有好多影儿!”那庄稼汉从屋子里探出半个身子,“瞎说,啥东西的影儿?”“像是..像是好多个大姐姐起舞!”“你个小混蛋,才几岁,想什么女人,再不睡觉把先生今天留的书给我抄十遍!”“不要不要爹别罚我啊,我这就睡!”
夜深,小屋里响起孩子和孩子他娘甜蜜深重的鼻息,庄稼汉搬出个藤椅来坐到院子里,午夜的风很柔,像上好的纱绸覆身。
他眯着眼,想起三十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夜,一个小男孩躺在竹席上,燥热着不肯睡眠,半梦半醒间他看到窗子海棠树下升起星河般璀璨的光团,光团包裹着许多白色长羽的鸟儿,它们轻盈而辉煌,飞向月亮,到了高处难辨星星与光团时,全部化作了玲珑的女子,此时他看到月上浮现了许多影子,一会化作雀鸟飞腾,一会变作女子起舞。
男孩看的痴了,用手指着月亮,想喊来爹娘,心里焦急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就这么僵着,过一会儿男孩竟睡着了。
这一晚少年的睡梦中,一位恍若神明的女子斥责了他的无礼。
“无礼小儿,此境界万不可为外人道”
庄稼汉终于深深地睡着,他没有看到此时的夜色最盛。月下满庭花阴,桂华流瓦,月光如水银泻地般在人间流溢。
梦里,还未长成的少年吓得眼眶发红。
“你这顽童,倒也有几分可爱,既然你有此生缘,我便允你此生可见诸天善神,但切记不可语之于人,若是说了,便再也不得一见。”
一朵海棠的虚影没入少年双眸之间。
庄稼汉的微弱的鼾声响起来了,梦境在消逝,只留下纠缠的幻影,朦胧中似乎看到白日在河边教化子孙的青龙和昨天清晨上山打柴时正下棋的山神和日游巡。
“三十年还分不出个胜负..”庄稼汉浅浅的梦呓着,眉头皱得像山核桃的皮。
此时屋内的小男孩或许正在奇异的梦境漂流,乱蹬着腿,惹得旁边的娘亲又搂紧了他,轻轻拍着。
今夜月上歌舞依然,叽叽喳喳,交换着凡人的怪异和趣闻。
之后,他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千祀璀璨的天宫也黯淡几分。
院里的庄稼汉,小屋里他的老婆儿子和世间的前门万户以及那身后在夜色中起伏的群山,涌动的河流和山河大地之间的一切神祇,都怀抱着他们的好梦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他们在等待,等又一轮的太阳升起,彼时男人又下到田地劳作,女人的织布机又飞转起来,孩童们又惨兮兮地在学堂默诵着圣贤“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教言,神祇又各归其位,或静默注视,或游戏其间。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一切还是一样。
就置此身在梦中,梦中海棠不谢,飞鸟投月而复生。
就在梦中,那是月升之后,日出之前。
那是此生不可语之于人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