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腊月底的赵家村,大雪弥漫,但并没有被风雪所沉寂,相反的却是格外热闹。从村外的河岸的小桥到村内西端的赵瑞生家,一路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
赵瑞生家的一间厢房里,一名女子站立在窗户前,望着窗外飘落而下的雪染白的地面发呆,脸上有些落寞。直到一小女孩跑了进来,拉扯她的衣裙嚷道,“锦雪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锦雪这才恍然醒来,她看是隔壁家的小女孩,用手抚摸她的头,问,“怎么了?”
“新娘子要快到家了啊。”小女孩有些好奇的问,“你怎么还不出去呢?”
锦雪无奈地笑了笑,“姐姐今天想安静,对了,你快去看热闹吧。”说着就将小女孩劝了出去。
锦雪又怎么不想出去看看呢,可无奈的是,干娘不允许她出去,说她一身怪气对新婚不吉利。她只好待在闺房里,不出去罢了。
临近响午时刻,赵家院里人声越来越沸腾,锦雪探出头看了看,吃喜酒的亲戚乡邻也都来得差不多了。今天本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时,一声“嘎吱”传来,锦雪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回头看到赵母正在门旁,面目表情。锦雪轻声叫道,“干娘。”
赵母没有正面回应她,而是沉着脸说,“灶房忙不过来,你来帮着上着菜。”然后转身离去。
锦雪应了一声便跟了出去,她低着头,目光偷视周围,赵母已换了一副表情,正与一群七大姑八大姨愉快地交谈;瑞生哥哥也忙着招待客人。她轻声叹了口气便进入了灶房。
自从锦雪十岁那年进了赵家的门,到现在的八年里。名义上是赵家的干女儿,赵瑞生的干妹妹。但实际上是供赵母使唤的丫鬟,甚至连丫鬟都不如。但幸好有瑞生哥哥护着,赵母也没有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
在酒宴结束后,在天光暗下后,在忙碌了一天后,锦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闺房中,她搓着通红的手,目光却看向窗外对面的洞房。
洞房外的大红灯摇晃着,映入在一对晶莹的、闪闪的眸子里。锦雪趴在木窗上,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些泪光,打着转。她是喜欢赵瑞生的,可如今,他却为人夫君了。
02.
翌日一大早,锦雪就起床了,拿着大扫帚扫着院里的积雪,双手被冻得通红。快要扫尽时,一名长相清秀的女子从洞房里走出来,看到正在扫雪的锦雪,便走了过来。锦雪也看到她走来,微笑着喊了声“嫂嫂。”
那女子也是一笑,说,“我叫霍莲,你就叫我姐姐吧。叫嫂嫂我听着不舒服。”
“莲姐姐。”
“嗯。”霍莲笑着应道,突然又皱着眉头,用鼻子使劲在空气中嗅,“你身上的是什么味道?怎么感觉怪怪的,清香却又刺鼻。”
锦雪的脸突然扑腾地红了,她用手指了指院角落处,不语。
霍莲的目光顺着锦雪的指向看去,是一小片她也说不出名来的花草。她感到有些惊讶,倒不是不知道名字,而是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天里,那些草怎么能存活,还长得那么富有生机。她正想问问个因果,赵瑞生的话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问题。
“妹妹常年喜欢养些奇花异草,身长也有些花草的味道,希望娘子不要嫌弃。”赵瑞生也从屋内走出。
“怎么会,妹妹喜欢养些花草,我当然不会反对。”霍莲笑道,“不过,妹妹养的花草怎么……”
“锦雪,雪扫完了还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摆弄早饭。”说话的正是赵母,她从屋里走出,语气之中颇呆不满,也恰好打断霍莲的话。
锦雪尴尬地笑了笑,收拾好扫帚回屋弄早饭去。
后来锦雪才得知,霍莲是隔壁村霍郎中的女儿,自幼便跟着父亲学习医术,有着不错的医学知识,同时也绣得一手好画。这样的女子,加上美丽的外貌,无疑是出众的。后来经媒婆引线,识得赵瑞生,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但锦雪心里明白,当初赵母肯答应瑞生哥哥收留自己其实还有个目的,就是把自己培育成她未来的儿媳妇,可随着时间的逝去,她身上的那股清香且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赵母也越来越嫌弃她,觉得她是怪人,也打消了把她许给赵瑞生的想法,而是找媒人另寻她人,于是才有了赵瑞生与霍莲的现在。想到这些,锦雪只得轻叹一口气。
时间飘转,又是一年冬季,大雪纷飞。锦雪趴在木窗上看着夜空,冷风时而灌进屋来,将她的脸冻得泛白泛白。但她毫不退避,自从瑞生哥哥成婚以来,她就习惯在夜里一个人趴在木窗上看着夜空,和黑夜、和星星、和夜风诉说心事,直到沉沉睡去。
这一天,她对飘落而下的雪说,“莲姐姐就要快生了,我是不是该离开了呢。干娘家的房屋不够,我走了,他们的孩子才有住的。”言语之中略带伤感。
“当~当~当……”突然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锦雪还没来得及问是谁,门外就传来了赵瑞生着急的声音,“妹妹,你姐姐突然患了疾病,高温不退,现在陷入了昏迷,你快去请她父亲霍郎中来。”
锦雪连忙应道,又看了看窗外未停的大雪,不禁感到失落,瑞生哥哥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好了。她想,“这么大的雪,瑞生哥哥怎么不自己去,而让我去呢。”
锦雪身披一件蓑衣便踏出了门,犹如一道幻影消失在雪的黑夜里。
03.
莲姐姐的病越来越重,连她的父亲也无能为力。之前是高烧不退,现在却是冰冷冷的,脸也白得吓人,若不是还有一丝呼吸,唉!锦雪一边熬药一边想霍莲的病而叹息。
“瑞生哥哥,药熬好了。”锦雪端着小碗熬好的药走进了霍莲的房间,看到一脸哀愁的赵瑞生和坐在椅子上埋着头不知是哭还是困的干娘。
“你给我出去,不是让你不许踏进这间屋吗?”赵母不知怎么又抬起头来,冲着锦雪怒吼道,随即过来夺过药碗,推搡着锦雪让其出去,口中还咒骂道,“说不定就是你这怪人祸害了我莲儿……”
锦雪被赵母推到门外,她哭丧着脸看向赵瑞生,赵瑞生也是无奈地对她招手示意离开。她多么希望赵瑞生能帮她说说话,说她不是怪人。可还是让她失望了。
正当所有人都绝望时,认为霍莲没救了。一位自称来自天国的和尚踏进了赵家的门,说他可以救霍莲一命。
赵家母子犹如在坠入悬崖时看到一条救命的绳子扔向他们。赵母赶忙拿出所有钱财递与和尚,请他一定要救自己儿媳一命。
和尚笑笑,没有收下钱财,他看了一眼锦雪。缓缓说道,“病榻上的那姑娘所患的病非人疾,而是宿命相抵冲所致。”
“什么非人疾?宿命什么的?”一旁的赵家母子听得有些糊涂。
“就是人间没有的疾病,也就是仙疾。她定是与某位仙人在命理相冲才致如此。”
“那该怎么办?”赵家母子有些慌了神。
和尚倒是淡定,说,“这世间有一种神奇的草本植物可以入药治好这种病。名为降仙草。”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锦雪,轻叹了一声。
“怎么可以找到降仙草?”赵瑞生急忙问道。
“这种草并不是你说找就能找到的,它是上天被贬下凡间大小神仙所变,几千年才会有一株。”和尚又看了一眼锦雪,对赵瑞生说,“不过,你十年前就采到它了。”和尚说完就转身离去,不顾赵家母子的疑问声音,隐入了风雪中。
和尚两次目光深深地看自己,锦雪的心里又怎么能不明白呢?
赵瑞生这一下是彻底瘫痪在地上,口中喃喃道,“没救了,我去哪儿寻降仙草啊。”
锦雪轻轻走过去,试图扶起赵瑞生,赵瑞生仿佛丢了魂一样一动不动,看得锦雪心里一阵难受。锦雪突然凑到赵瑞生耳旁轻声说道,“我可以找到降仙草,治好莲姐姐的病。”
锦雪的话使赵瑞生激动得从地上弹了起来,紧紧抓住锦雪的手,“真的?”不一会而他又垂头下去,叹气道,“妹妹别宽慰我了,这种草哪里能寻得到呢。”
“真的,我没骗你。”锦雪回头看看一语不发的赵母,“干娘,瑞生哥哥,谢谢你们收养我八年。现在该是我回报你们的时候了。”
“我出生的地方就有这种草,现在让我回去采来吧。”
“我和你一起去。”赵瑞生再次有些激动道。
锦雪笑了笑,“那谁来照顾莲姐姐呢?还是我独自去吧。三日之后,必将降仙草采回来。”
赵瑞生还想说些什么,被一旁的赵母冷冷劝道,“还是让她自己去吧。你留下来照顾好你妻子。”
锦雪对赵瑞生笑着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屋收拾收拾,等会就走。”说罢转身回屋。
赵母和赵瑞生都没有看到的是,在锦雪转身的那一刻,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的脸颊划落。
04.
锦雪离开了赵家,走在白雪皑皑的、一眼望去看不到人烟的苍茫大地上。只为寻回那罕见的降仙草。
鹅毛般的雪花打落在锦雪的脸上,又变幻成水融入锦雪眼里流下的发烫的泪水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而下。那些他人永不知晓的真相再次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她其实就是一株草,一株修炼千年的降仙草。她前世是天宫的宫女,只因在玉帝宴请诸神的宴席上不小心打碎一只茶杯,便被眼不容一粒沙的王母贬下凡间为草。
在被贬下凡间时,执行任务的天将告诉她说,她将变成一株草,在人间那些最偏僻的山涧角落,或百年或千年,乃至万年都是一株草。如果运气好,能遇到人将其采摘下并种植在有人气的地方,一到两年,便可以幻化成人形。
在人间为草的千年里,她日夜与风与雨为伴,与星星相遥望,与蚁虫相笙歌。她多希望,有一个英俊的少年能将她采摘走,然后她幻化成人,陪着那个他白头偕老。
她的这一愿望等得不长也短,为草的千年后,终于被一名上山采药的少年发现并连根挖走。那个少年便是赵瑞生。
锦雪现在还模糊地记得,十年前赵瑞生的少年容颜是多么甜美,那甜美如春风吹拂着她枝叶的感觉。被赵瑞生连根挖起时,她的心仿佛也被那个少年连根挖起,植入了他的城府。
她被植入了赵家的院落里,在赵瑞生眼里,那是一株奇特而清香的草。
两年后,她吸收的人气足够她变幻成人,但却只能变成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但她等待不及了,她真的很想快点将自己展现在那个少年面前。
在一个雪日的清晨里,在赵瑞生打开院门时,门旁坐着一位衣着单薄、瑟瑟发抖的女孩。女孩说她们那里雪灾泛滥,冻死饿死了不少人,她是一路逃来的,父母都冻死在路上了,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心软的赵瑞生便征得母亲的同意收留了她,认她为干妹妹。也是从那日起,被赵瑞生种在院里的那株奇草也莫名地枯萎。
赵瑞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甜甜地说,“锦雪。”
05.
锦雪离开的三日里,赵瑞生的心总是莫名地一阵阵地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将永远离开他一般,他跑到霍莲的旁边看,依旧如昨一样,看得他心更是一阵阵地痛。
三日后,锦雪果然如期返回。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少了一丝血色,不知是寒天冻的还是身体不好。但赵瑞生并没有多关心她怎么了,而是冲出门来,连忙问,“有没有找到仙草?”
锦雪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布包好的东西,拆开布,拿出一株奇特的草递与赵瑞生,泛白的脸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轻声说,“瑞生哥哥,快拿去救莲姐姐吧。”
赵瑞生看到锦雪递过来的草,愣了愣,他心道,“这草怎么感觉似曾见过一般,怎么会如此熟悉。”
“妹妹这草是如何……”赵瑞生还想问这仙草是如何寻到的,便被锦雪打断道,“瑞生哥哥还是赶快去救莲姐姐吧。”
赵瑞生一想救人要紧,便急忙回屋熬药去。赵母也连忙跟过去,但被身后锦雪的一声“干娘”喊住。
赵母回头看着仍停在门外的锦雪,锦雪没有进门,也不打算再进门,她的眼泪已夺眶而出,但还是笑着说,“干娘,我已找到我失散八年的父母,他们并没有死。所以……”
这次赵母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态度突然变得温柔了不少,她不自在的笑了笑,说,“那你是要回去了吧?哦,这也好,能再回到亲生父母身旁也是一件好事。那你……要不再等两天?”
“不了,我现在就走。您和瑞生哥哥,莲姐姐要好好的。”说着锦雪便转身离去,留下站在门里的赵母不知如何是好。
风呼啸的声音更加猛烈,雪飘落的花瓣更加冰冷。
在离开赵家不久后,一道闪电划过,行走在白雪茫茫的路上的锦雪如一道光芒闪过,就消失不见了。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白雪与呼啸而过的风声。
06.
在服用了锦雪寻来的降仙草熬的药之后,霍莲竟神奇般地醒了过来。赵家母子也十分惊讶,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喜悦带来的绽放的笑容。
霍莲醒来时,第一句话居然问,“锦雪妹妹呢?”
赵瑞生回头东看西看,又看看赵母。赵母很随意地说,“她说她找到她失散多年的父母了,所以她就回去了。”
霍莲先是一阵惊讶,然后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赵瑞生忙问怎么了。
霍莲哭了一会儿,又让赵瑞生去看看院落里锦雪种植的那些奇草。
赵瑞生跑了出去,一会儿跑了回来,有些茫然地说,“那些草都枯萎了,这是怎么回事?”
霍莲苦笑着摇摇头喃喃说,“锦雪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了?”赵家母子几乎同时问道,都有些惊讶。
霍莲想了想,这才说来,“小时候,父亲跟我说过,这世间有一种奇特的草,名为降仙草。相传,它是天宫的人被下贬到凡间所生,或百年千年,乃至万年为草。”
“就是锦雪妹妹寻来了此仙草才治好了你的病啊。”一旁的赵瑞生忙补充道。
“夫君知道我为什么会患此疾病吗?”
“那天那个和尚说什么宿命相冲。”赵母想起了和尚的话,插嘴答到。
“那便是了。”霍莲的脸上显露出无奈和悲伤,“夫君,如果我没猜错,你十年或九年前就采到过锦雪妹妹寻来的那降仙草是吗?”
经过霍莲这么一提醒,赵瑞生猛然想起了十年前他上山采药时就采到过,与锦雪采来的一模一样,可是八年前的一天,那种植在院里的草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锦雪妹妹就是那株草,也就是这救我性命的降仙草。”霍莲再次伤感起来,泪水也缓缓流下来,“在我醒来之前,我梦到一个和尚,他说在命理上,锦雪妹妹是注定了与瑞生有缘。但我的出现,恰好使他们的姻缘终止,所以,我命犯仙命,才以致大疾。”
“可苦了锦雪妹妹,为了救我,将自己的身躯拿来救我,她千年的人间修为,定也化为云烟了。”说完霍莲早已泣不成声。
霍莲的一席话听得赵家母子惊讶万分,赵瑞生张口欲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赵母站在一旁唉声叹气,甚有遗憾似的。
霍莲的病好了,但锦雪消失不见了,虽然对赵家来说有些不适应,但时间稍久,也就习惯了。
一切喧嚣之后,生活终究归于平静。赵瑞生与霍莲还有他们不断长成的儿子,在这浩瀚的天穹下与漫长的时光里慢慢变成另一个模样。
07.
好多年后的一个冬季的夜晚,前所未有的大雪在这一夜纷纷降落。
一间房屋里,一名头发银白的男子正在熟睡,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也许正梦见什么美好的事物。
雪越来越大,男子不断裹紧被子,嘴角不再上翘,眉头也略微皱起。一个梦境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梦见:一个容颜模糊的女子似笑非笑地向他走来,却怎么也走不近,那女子声音也有些模糊地说,“瑞生哥哥,我会永远陪伴在你身旁,即使你看不到我的身形。”然后那女子又如一道光一样消失。
“锦雪。”
赵瑞生从梦中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地喊到。他梦见了锦雪,那个消失在多年之前并爱着他的妹妹。正当他想再仔细回忆那个梦时,一种熟悉的气味传来,他寻着气味发现,这味的来源正是熟睡的霍莲。
而那味清香却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