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下雨了。
方子把头从猫耳洞探出来，深深地呼吸一口弥漫着木棉花香的空气。
塑料瓶里还有大半瓶水，那是昨天傍晚和战友们冒着生命危险从河沟里偷偷取过来的。好久没下雨了，河沟里仅剩不多的水都被水牛占过澡拉过尿。把水取过来后，加点漂白粉沉淀一个晚上，用来洗脸擦身，牛尿腥骚味要在身上飘一整天。为除尿骚味，战友们都爱在水里浸泡几朵木棉花。
方子把水倒掉，扯下洞边的一片香蕉叶，一端卷成筒，让雨水顺进瓶子里。然后脱下军装，用棍子挑出洞外，淋湿后拿回来，如此反复拧干，除掉衣服上的汗渍。
在闷热、潮湿的猫耳洞窝了两个多月， 好久没洗澡了，身上长满了痱子。此时，多想冲到大雨里淋个痛快，除去这一身的霉味、汗渍味、硝烟味。但是不能，这是前沿阵地，除非发动攻击，其余时间必须呆在猫耳洞里。虫子、毒蛇、老鼠是猫耳洞里的常客，但最可怕的是敌特工的偷袭。所以，方子和战友们大多数时间都是抱着枪，紧紧瞪着洞口，一有风吹草动，便可最快做出反应。
雨幕中的板兰阵地，红艳艳，白堆堆的木棉花开得正旺；雨水敲打着硕大的香蕉叶，饥肠辘辘的方子想到了熟透诱人的香蕉味。
家里的油桐花也开满山坡了吧。
父亲一定是一蓑烟雨，驱牛犁田。
腿脚不便的母亲应该依然在家门口的土地庙前念叨自己的乳名，祈祷平安。
离开营房两个多月了，方子一直没收到家里的来信。
姐姐的病好些吗？
上次姐夫来信，说姐病了，但无大碍。方子知道，姐怕他在部队分心，说事总是避重就轻，并鼓励自己要刻苦上进。方子把仅有的积蓄都寄了回去，嘱咐姐夫要带姐姐去医院把病看好。
方子每次给姐姐的信封里，都要夹了一朵干萎的木棉花。姐姐回信说这花挺香，她很喜欢，说有花的地方一定很美，要好生守护。
姐比方子大整整十岁，是家里兄妹中的老大。姐最呵护这个乖巧的小弟弟，读书的时候，学校离家有好几里地，方子带到学校的中饭总感觉填不饱肚子，放学回家，要路过姐姐家门口，姐姐总是招呼他进去吃碗饭，还时常给五分、一毛的钱买练习本。
入伍那天，姐和姐夫把他送到村部，临行前，姐弟无语，只是相拥而泣。
姐身体一贯不太好，家里有三个年幼的孩子。母亲听说儿子上了战场，整天担心得流眼泪，姐姐常抽空回家陪陪她，说些宽心的话，帮做些家务活。
离开家快三年了，方子最牵挂的就是姐。
“姐……”
方子分不清脸颊上流下来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还有几个月退伍，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看母亲和姐了，方子早早地收集好了一束木棉花，挂在猫耳洞里晾干。
方子想好了，一定要从这边带几挂上好的香蕉回去，家里人还没吃过香蕉呢。到时要亲自剥好香蕉，送到父亲、母亲嘴里。同时要把木棉花送给姐姐，让幸福甜到他们心坎里。
“嗖……嗖……嗖……”，炮声打断了方子的记忆，敌人发动炮火袭击了。
山腰的木棉树被拦腰炸断，红彤彤的花瓣血色四溅，树叶“吱吱”燃烧，腾空的火焰淹没了山谷。
民房炸塌，田野一片焦土。
方子和战友们迅速越出猫耳洞，瞄准敌人阵地，展开猛烈地炮火还击。
两年多来，残酷的战斗一直在重复，板兰阵地上，随便抓一把土，都能抓出几块炮弹残片来。有多少战友倒在这片土地上，鲜血，染红了山上的木棉花。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数名战友被火焰吞没，方子的背部也被飞射的弹片削得血肉模糊。
昨天，他们还一起匍匐着去山沟里打水；回来后窝在猫耳洞里分享最后一盒压缩饼干；举杯当酒，一起设想退伍后的美好生活。
想不到， 一起朝夕相处，并肩战斗三年的战友，顷刻间，化作了无声的山脉。
“兄……弟……”，方子顾不得疼痛和危险，带领幸存的战友们，怒吼着地把所有的炮弹倾泻到敌人阵地上。
群山静默，空谷哀响。
后方医院，领导找方子谈话，因为他作战勇敢，又有丰富经验，希望他伤愈后推迟退伍，留下来带新兵，当然，也可以按时退伍回家。
家里来信，姐说家里一切安好，勿念！花已经收到，很喜欢，回家时多带些，鼓励他好好战斗，要活得像战地的花儿一样坚强。
方子来到战地烈士陵园，休整这些日子，他习惯来这，为战友们点支烟、倒一杯浸泡木棉花的酒，默默地陪战友说说话。他想起了和自己同一天入伍的高中生老乡，因为有文化，成了侦察班长。在一次执行任务返回途中，为掩护战友而壮烈牺牲。
弹坑、焦土、受伤的木棉花，战友倒下的壮烈身影，一幕幕在方子脑海里闪烁，他决意留队。
方子重返战场，带领战友们战斗在板兰阵地上，创造了射弹百发，发发命中目标的奇迹。因此，荣立三等战功。
第二年冬天，方子退伍，当他提着香蕉，捧着木棉花兴冲冲地推开姐姐家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姐镶嵌着黑纱的相框。
相框前，堆着木棉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刘观志
己亥年仲夏 宜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