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啦?”
“來了。”
“帶了束花兒啊還?”
“嗯。”
“玫瑰呀?俗得你!”
“呵。”
“噯?邊兒上這個紫色的球球兒是什麼呀?”
“風信子。”
“嘻嘻,挺花心思的嘛。謝謝。”
“客氣。”
“沒想到你會來。”
“早該來的。”
“大冷天兒的…”
“抗得住。”
“你也看得到我這地方嘛,實在沒什麼可招待你的。哈哈。”
“嗨。”
“往年到這時候早就下雪了呢。”
“是。”
“來得早點兒,花兒能開到山那頭兒呢。來得晚點兒,雪景也美得很。”
“呵,偏偏選在這麼一個不前不後的點兒。”
“嘿呀,又不是在埋怨你。”
“該早點兒來的。”
“不會啦。什麼時候來我都高興。”
“高興就行。”
“好嗎最近?”
“湊活吧。”
“聽說你的書出啦?”
“哦對,給你拿了一本兒。”
“挺酷的噯,封面兒!”
“行吧還。我沒這方面兒的品。”
“哈哈,你是不愛操心這些有的沒的。”
“是吧。這回都扔給梁總了。”
“哈?你又簽回梁恪生的公司啦?”
“嗯。也不認識別的人了。”
“沒想到呀…”
“我也沒想到。造化吧。”
“起初好容易忽悠你簽了約,熬了這麼些年,虧可沒少吃,腸子都悔青了吧?”
“嗨,過去的事兒了。起碼他挑封面兒的品味還湊合吧。”
“哈哈,看來你還挺滿意的。”
“嗯。”
“什麼內容啊?”
“前年寫的點兒短篇,加上去年寫的一中篇,改了改就收了。”
“之前寫的呢?一篇都沒收啊?”
“沒。”
“那還蠻可惜的。”
“嗨,不可惜。心氣兒不一樣了畢竟。”
“嗯?怎麼個不一樣法兒?”
“輕鬆點兒了。自然點兒了也。”
“哈,挺好的。新的開始。”
“談不上開始吧。興許是最後一本兒了。”
“不想寫啦?難得的好心氣兒?”
“暫時吧。”
“哦?”
“怎麼了?”
“嘻嘻,沒什麼。沒覺得你裝,也沒覺得你真地放得下。”
“版稅直接賣斷了,存了點兒底兒了也。再瞧吧。”
“一休息可就永遠休息啦。好歹也算跟這行兒混的…”
“知道。”
“也就你傻兮兮地把寫作跟出版當成一回事兒。”
“愛好跟生活麼?”
“出版對寫作者來說可不僅僅是生活,寫作對你來說也不僅僅是愛好。選了一行兒就該成就一行兒的事業,對吧?”
“我可沒什麼事業心。你還不清楚麼。”
“嘁,葫蘆裡頭賣得是湯兒是水兒是漿糊,您自己心裡還不跟明鏡兒似的?”
“偶爾也得叫人絮叨絮叨。”
“再跟那兒裝作一副聽不進去的樣子?”
“嗯。”
“死樣兒。”
“哈。”
“變了。”
“有人這麼說過。”
“真好。”
“好了怎麼就?”
“身邊兒還有幾個能瞧出來你變化的。”
“有。怎麼變了你覺著?”
“他們沒跟你說呀?”
“記不得了。”
“就跟你說的似的吧,輕鬆點兒了。會反問了,敢笑出來了也。”
“我都不帶笑的麼以前?”
“哼,死面癱一個。偶爾笑一下兒吧,那個不情不願唷。”
“確實總是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
“還有呢,就是好奇心。”
“啊?”
“嗯。開始對別人覺得好奇了。想瞭解點兒別人的想法兒。”
“呵。”
“不過好奇心也是得表達出來的嘛。得叫人感覺得到。”
“我是不算愛表達的。”
“有點兒勉強吧,哈哈。”
“來得都晚了點兒。”
“既然來了,就不算晚。且你還那麼年輕呢!”
“已經開始覺著日子過得快了。”
“只會越來越快的。總比停了強啊!”
“或許吧。不好意思…”
“嘿,你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
“沒…”
“嘻嘻。不過說實在的,你早該寫小說兒來著。”
“這話你說過。”
“唉,也怪我一開始非逼著你走散文路子來著。也沒什麼出息,嘿嘿。”
“不會。我也就愛扣哧扣哧所謂文筆。”
“是的呀。見得著功底,瞧不出痕跡。”
“呵,功底呢還?我可真真兒算不上一個努力的人。”
“呴!天賦異稟咯?知道這話能氣死多少人嗎?”
“哈哈。”
“凈裝蒜。你努力的樣子我可見得多啦。”
“是吧。好歹是我責編大人。外加保姆大人。”
“哈哈,算你識相兒。不過呢,要說是努力的樣子吧,更像是不甘心的樣子。”
“我還不甘心過呢?”
“嘿!風谷新人大賞,哪年來著?”
“我剛回國那會兒吧。怎麼了?”
“咱倆打賭來著。”
“是有這事兒。”
“賭的什麼來著?要是能打進入圍賽,我就求梁恪生給來你份兒合同;要是沒入圍…”
“就拜你為師。哈,記著呢。”
“是吧?多大代價呀。我後來求那個渣男可求得一點兒責編的尊嚴都沒啦!”
“是。是。上了你們倆這賊船,我是一點兒原創作者的尊嚴都沒了。”
“哈哈哈…”
“唉,能怪得著你麼。簽了合同就踏實了,我是這麼尋思的那會兒。”
“總得先入行兒啊。也不奇怪。”
“逮著他面兒一套,跟我私下頭又一套;來回兩頭兒勸,你也算費心了。”
“嘿嘿…”
“記得麼還?當著全公司的面兒給我罵得那個夠嗆…說什麼…‘該推誰,不該推誰,梁老闆心裡還沒點兒數兒嗎?現在不跟著趁熱打鐵能賣一本兒是一本兒?還念叨著回頭炒冷飯吶?花錢的還輪得著你伺候吶?出來賣就得有點兒賣相兒,甭跟老娘這兒蹬鼻子上臉的!寫得比你好的、準備得比你好的、求爺爺告奶奶死乞白賴指著跟這行兒蹭口飯吃的大有人在!您不緊著爭口氣,有得是人爭氣!入了行兒,誰也不至於非得慣著誰!還聊什麼作品人品?印上條碼兒就這個價兒!上了貨架了還不跟著跑,趁早滾蛋!’”
“嘿!人家哪兒是這態度呀?嚴厲歸嚴厲,整體上還是很淑女的,好不好!”
“是。淑女的全跟私下頭比劃了。叫我別太在意熱度名氣什麼的。就是個標籤兒,穿上容易,脫下去難。要真想證明自己啊,就得沉住氣,好好學,好好寫…寫就寫出一本兒配得上‘伍’‘卿’二字的好作品。那個苦口婆心唷。”
“哈哈哈哈,可以啊,記仇啊你?奔這兒鬥我來啦?”
“得了吧。忽悠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怎麼能說是忽悠你吶,嘻嘻。”
“嗨,也是。自個兒總得有點兒生存意識吧。”
“唉,怕就怕你一著急把路給走死了,一點兒空間都不給自己留。見得多了嘛。”
“是。是沒把路走死,一屁股扎地上就不動活兒了。”
“哈哈哈…放下屠刀,坐地拉倒。”
“挺難把握的。”
“是呀。”
“也算是趕鴨子上架兒練了一撥兒吧。逼著我看清什麼東西能放下,什麼東西放不下。”
“挺艱難的吧?”
“嗨,權當是吧。”
“真不坦率,嘻嘻。”
“倒是想起來一挺不甘心的事兒。”
“什麼事兒啊?”
“就入圍了的那天晚上,梁總給我發了封郵件兒,什麼也沒說,就一附件兒倆文檔,一個叫‘終稿,’一個叫‘看。’”
“‘看?’”
“嗯。裡頭就五個字兒:‘終稿保存好。’”
“噢!對!他好像過了挺久的才知道郵件兒能直接寫字兒來著,哈哈哈哈…”
“……”
“哈哈哈,蠢萌蠢萌的。”
“我當他讓我看終稿兒呢。”
“哈?你…看啦?”
“嗯。”
“看得出來吧?嘻嘻。”
“看得出來。改得挺多的。而且鐵定是你改的。”
“哎呀,呀,呀!犯了大忌啦。還被抓著啦。不好意思!”
“嗨。要不改的話,肯定入不了圍吧?”
“也不能這麼說啦,搞得跟作弊一樣…”
“這不是赤裸裸的作弊是什麼…”
“哎唷,但凡往上投都是要加工的好不啦!更別說槍那個明目張膽唷!體諒一下兒,體諒一下兒…”
“理解。改得確實好。這就是差距吧,跟職業寫作者之間的。”
“哪兒有什麼差距不差距的…”
“用了幾成兒功,費了多少勁兒,我自個兒心裡還沒譜兒麼?”
“嘻嘻,後來鬧了會兒脾氣來著吧?悶不吭氣兒的。”
“也不是鬧脾氣。不好意思吧,先前狂得沒邊兒了都。”
“再就想通啦?”
“是啊。好歹用心了你也。你比我清楚,那麼個哏節兒上,再不緊著贏一把的話,我也就真地拉倒了。實話實說,跟你打賭,也就是想好了怎麼輸來著。”
“嘿嘿。不過你之後冷不丁兒地殺到我家來,我確實嚇了一跳,還以為要興師問罪呢!”
“哈哈,嚇著你了吧當時?半天不敢開門兒來著。開了門兒手裡頭還攥著笤帚呢?”
“嗨呀,不跟你說了嘛,收拾屋子呢。你個小屁孩兒也是真不著調兒,唬不拉幾的…”
“確實有點兒莽撞。不好意思。”
“現在想想啊,還真有點兒象征意味呢。”
“象征啊你說?”
“一個小屁孩兒突然闖進了我的生活。”
“後來還自顧自地安頓下來了。打擾了倒是。”
“不打擾。多一個人熱鬧嘛,老一個人怪冷清的。再說你也沒地方兒去嘛。天天跟公司裡頭睡也不是轍。”
“呵,喪家之犬,我是沒跑兒了。”
“唷!還把自己聊得可憐兮兮的?還不是你自己非鬧著離家出走來著?”
“也是。自個兒嘬來著。”
“嘻嘻。我可還記得吶,但凡一遇到瓶頸,你就成天對著鏡子叨咕,沒完沒了兒地抽煙,澡也不待洗的,飯也不扒拉一口,跟著了道兒似的。”
“哈哈,乍一看挺唬人的吧?”
“嗨,倒是能理解。藝術家嘛。現在還抽煙嗎?”
“嗯。”
“少抽點兒吧。”
“還好意思說呢?還不是你給我帶溝兒里的。”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好的沒怎麼教會,有的沒的教了一堆。”
“你也抽得兇著呢。”
“還不是因為某位簽約作者特別不叫人省心!”
“欸,說真的,那會兒我可是頭一次見著一個女的抽煙抽得那叫個肆無忌憚。也是頭一次覺著煙味兒不難聞。”
“哎唷唷,會啊你現在?”
“什麼會啊?”
“撩,妹,呀!”
“扯淡呢…”
“唷?害羞啦還?矯情!”
“……”
“嘿呀,偶爾矯情一下兒也挺好玩兒的。早看煩了你平時那股子犟得要死的勁兒。”
“我是不大聽勸。”
“唉,所以說你的作品才能稱得上是你的作品。”
“過獎。過獎。”
“你不適合抽煙。”
“這事兒還分適不適合呢?”
“樣子吧。你沒有抽煙的樣子。”
“該是什麼樣兒?”
“咝…說不太上來…每個人抽煙的氣質不一樣。有抽得特穩重的,有抽得特來勁的,有抽得巨猥瑣的…你抽煙啊…怎麼說呢,就覺得煙好像跟你沒什麼關係似的。”
“嚯!我慢撒氣兒啊是怎麼著?還能沒關係呢?一口一口生往裡嘬…”
“哎呀!不是這個意思…算了,算了,我這麼一說你這麼一聽吧。”
“……”
“少抽點兒吧。”
“哦。”
“回過家嗎後來?”
“回去過一次。”
“見著你爸啦?”
“沒,就見著我媽跟我妹了。”
“還好嗎她們?”
“挺好的。我媽身體就那樣兒唄。小丫頭收拾行李呢,準備去紐約讀藝術。”
“嘻嘻,不放心吧?沒囑咐兩句?”
“嗨,有什麼可囑咐的。她走過的地兒比我多。”
“她平時可挺在乎你的,沒事兒就往我那兒跑。”
“她那哪兒是來在乎我的?招呼儿也不打,手裡東西一撒,沙發上一攤,冒個屁是來蹭吃蹭喝的。”
“嗳,你還記得嗎,頭幾次上我那兒的時候,可愛跟我較勁啦?”
“跟你較哪門子的勁?”
“你看,你看,遲鈍嘛不是?還不以為我把你给拐跑啦?”
“你還能把我給拐跑了?賣哪兒去?賣菜場去還不定有菜梆子貴呢。凈瞎琢磨…”
“直覺唄。”
“唷呵,直覺?厲害。”
“我說你妹。”
“她?那會兒還上初中呢吧?每天那直覺就是寫作業…”
“是說呀。打小儿就厲害,看男人看得那個緊唷!”
“去,去,你甭扯淡。她一小丫頭片子的,肝儿屁不懂。”
“…哈哈哈哈,可可愛了。”
“一點兒沒覺著…”
“我說你。”
“……”
“抽時間回去看看你爸吧,好好兒跟他談談。不難理解吧?我要是有個孩子,還考上了國外的好大學,也希望他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了吧。”
“唉。能理解…”
“嗯?”
“什麼啊?”
“你理解他了,但是?”
“也沒什麼。他就那樣兒了唄,又不是容易接近的主兒。”
“不容易接近不表示不需要被人接近呀。”
“挺難理解的反正。”
“那是你不願意去理解他。”
“呵,幾個嘴巴子呼臉上,一腳給我踹出門去,這还能理解呢?”
“諒解吧,你說的是。”
“都差不多個意思…”
“不一樣的。諒解是過程,理解才是目的;因為不諒解而不理解,目的沒了,過程自然也就沒了。怪圈兒吧,就像是個。”
“又跟哪兒冒出來的理論…”
“嘿嘿嘿…哼,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成。成。不一樣,不一樣。”
“嘻嘻。”
“啊?”
“沒什麼。回去看看吧,有時間的話。誰家沒個小兔崽子凈顧著自己野蠻生長,等跟別處兒碰了壁了,才知道跟生活低個腦袋彎個身子,一隻手撿誤會,一隻手撿遺憾的?”
“哈哈,我還真是。”
“你就是!”
“還挺謝謝你專門上我家去跟他對峙的。”
“怎麼能說是對峙呢?就是告訴他一聲兒,他地主家的傻兒子多麼多麼有才華,將來得是一位多麼多麼偉大的作家。雖然是有那麼一丟丟的衝動吧…”
“口條兒那個利索唷,忽悠得我全家老小兒一愣兒一愣兒的,一看就是某傳銷組織的高級幹部。”
“哈哈哈哈…”
“唉。那時候我就在想,這世上估摸著也就你能那麼信我了吧。”
“嘿嘿。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擱在那會兒啊,除了你,我信不過別人了。”
“瞧不出來呀。多自我呀那會兒?眼裡沒誰了都。”
“是吧。沒別人兒,也沒自個兒。撒泡尿照照鏡子都覺著自個兒虛得慌。”
“噯?有一句,怎麼寫的來著…‘但求一膽,會汝暖,執手至蹣跚;但去長短,諱輾轉,垂首問風寒?’”
“呵,還記著呢。自個兒寫的那點兒陳詞濫調兒我向來都記不住。忘了寫的是什麼了都。感情吧?”
“得了吧你!還感情吶!明明就是你的初夜好不啦?被人睡了就想跟人過呀?哈哈哈哈…”
“我了個…”
“哈哈哈哈…”
“嘖,你丫…你可真有聊。”
“哎唷,笑死我啦,哈哈哈哈…”
“別鬧了,差不多得了…”
“哈哈哈哈…”
“……”
“哎唷,哈哈哈…肚子抽筋兒了都。不過話說回來啊,當初要是沒選擇寫作的話,你不會像現在這麼快樂吧?”
“我快樂嗎?您都笑得撅過去了,您看我樂得出來麼?”
“哎呀!好好的,正經問吶。你不會像現在這麼快樂吧?”
“不知道。我覺著我快樂嗎?”
“嗯,嗯。”
“我沒覺著…”
“我能感覺得到。”
“那就快樂吧。”
“這麼敷衍…”
“應該覺著快樂吧。以前也就隨便跟網上碼碼字兒,來回來去凈是自己那點兒屁事兒,就能被你這麼好的編輯瞧出點兒才華來了還。何德何能啊?反正自個兒也沒路子,索性就聽你的唄,說什麼是什麼唄。你叫我變著法兒地寫,那就寫唄。你叫我投稿兒,我投一篇兒退一篇兒,投一篇兒退一篇兒…你叫我參加比賽混個臉兒熟,我參選落選,參選落選…要按出版成績算的話,我壓根兒沒資格參加那什麼風谷杯,你就求梁總幫我摻了點兒別的作者的履歷,好歹混進去了,那就老老實實參賽唄。接著就區賽,市賽,全國賽,入圍賽,反正是沒到決賽就拜拜了。好歹你也低三下四地給我求了份兒合同來,簽約唄那就。是,這麼些年可不就是熬過來的麼?被雪藏,被抄襲,被告抄襲,還不都是你忙活來忙活去貼頭賣臉給我平的事兒?好容易他梁總點頭兒了,我寫一本兒黃一本兒,寫一本兒黃一本兒。我招誰惹誰了?你招誰惹誰了?不是…”
“伍少爺。”
“呵,老久沒人這麼叫過我了。”
“伍少爺。”
“啊?”
“你是不容易,這我再清楚不過了吧?但你也得明白自己多幸運啊…”
“是幸運啊。都是因為你啊。沒有你,哪兒有…”
“沒有一種快樂是理所當然的。”
“啊?”
“覺得煩也好,覺得苦也好,覺得委屈也好,沒有一種情緒是理所當然的。”
“什麼叫理所當然啊…”
“覺得快樂就是覺得快樂,覺得委屈就是覺得委屈。為什麼非得去找理由呢?找得著嗎?合著這麼些年熬得不容易,如今可算是熬出頭了,就應該覺得快樂嗎?沒覺得快樂就錯了嗎?不是這樣的吧?”
“不是,我沒找理由啊…”
“不找著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你能心安理得地覺得快樂嗎?啊?你伍卿敢說你是這樣的人嗎?”
“不敢…”
“……”
“……”
“對不起…”
“不。別。說得沒錯兒。”
“……”
“……”
“說重了,你別往心裡去…”
“嘿。”
“嗯?”
“不是,我哪兒敢啊?您大少奶奶開口批評,我還不得虛心聽著啊?我不往心裡去,還能上長安街上遛一圈兒去?”
“賴勁兒的…”
“嘿嘿,突然來勁了,有點兒怵得慌。”
“誰來勁啦?”
“我來勁,我來勁…”
“你可聽進去啦!對自己好一點兒,別老擰著跟自己不痛快。”
“哎。”
“你老這麼著,特叫人…”
“啊?”
“沒什麼!”
“哦。”
“哼,就你這臭德性,也沒人願意跟你發生點兒關係。要自己再不跟自己發生點兒關係的話,落到最後自己都不可憐自己了。”
“別啊,有得是人願意跟我發生點兒關係。”
“呸!噯!你這個人真是臟!”
“哈哈…”
“一開始還跟老娘這兒裝純!”
“別啊,是真純。我瞎說八道的,瞎說八道的…”
“產,生,關,聯。好了吧?”
“嗯。跟自己產生關聯。”
“笑!”
“不笑了,不笑了。你接著說。”
“煩人!”
“真不笑了,你說吧。”
“……”
“嗨呀,真不笑了。你說吧。”
“說哪兒啦?”
“跟自己產生關聯。”
“…就考考你。”
“記著呢。”
“跟自己產生關聯嘛…唉,你是真不擅長這個。”
“確實是。”
“反倒是特別擅長流放自己。”
“深了,聽著覺得。”
“都是跟自己相處的方式吧。”
“是。”
“但要只是因為走投無路了,才不得不流放自己的話,未免也太殘忍了吧?”
“嗨,人不都是殘忍地活著呢麼。”
“那你也不能怎麼著完蛋怎麼著活呀!”
“哦。”
“還‘哦。’”
“嗯!”
“……”
“嗯!”
“啊?”
“嗯!”
“怎麼啦?盯著我幹嘛?”
“沒有。”
“奇怪得很…”
“嘿嘿。”
“笑,還…”
“沒有。謝謝你。”
“謝我幹嘛?”
“謝謝你一直相信我,也對我負責。”
“對你負責?這話說的,又沒睡過你,哈哈哈哈…”
“……”
“啊?”
“……”
“不會吧?”
“哎唷,沒!欸,你說我臟,你不臟?”
“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臟,我臟…”
“哼!”
“對,對。你傲嬌,你厲害,好吧?”
“嘻嘻。”
“別的人來過麼?”
“家裡人來過,朋友來過一次,梁恪生偶爾會來,再就是你了。”
“老程呢?”
“哼!程孝安那孫子估計早就把我忘啦!”
“哈哈,不會的。”
“丫個大花蘿蔔芯兒指不定早就屁顛兒屁顛兒地跟著哪個女的跑啦!”
“嗨,不至於。”
“唉,也怪我自己不爭氣。”
“別這麼怪自己。”
“唉…”
“真的。別…”
“……”
“真的。別。”
“…難得唷,這麼溫柔吶?”
“溫柔個腦袋…”
“挺溫柔的。”
“嗨。”
“你能來真好。”
“早該來的。”
“噓!來了也好,沒來也罷,就沒有該不該這一說兒。”
“呵,弄得我跟您的快樂似的…”
“嘻嘻,不是嗎?”
“嘿!給你個桿兒就往上爬了還?”
“哎!唷!喂!一點兒不浪漫!”
“今兒還就不浪漫了。”
“單著呢吧還?”
“什麼啊?”
“都是大作家啦,身後頭還沒幾個小迷妹跟著你呀?”
“大作家個烏雞罐頭。沒有。”
“不會吧?看你挺會哄小姑娘的呀。肯定沒少練呀。”
“看跟誰…”
“唷,還挺挑啊你?”
“挑怎麼了?”
“可別介,挑來挑去凈把自己挑剩下啦。”
“剩下就剩下唄…”
“德行。遇著合適的就別矯情啦!”
“不是沒遇著麼…”
“唉,得虧沒遇著。誰要跟了你可受了罪啦,嘴裡邊兒沒一句好聽的。”
“欸,合著你們女人就愛聽好聽的了?那滿嘴放炮炸火車的有得是,‘哐嘁哐嘁,當!當!’多好聽啊?多有節奏啊?怎麼沒見你跟人跑啊?好聽歸好聽,說話也得負點兒責任,好嗎?”
“嘿!你懂。你都懂。你最負責。凈小瞧我們!哦,你能為你嘴負責,我們就不能為我們耳朵負責啦?你管你怎麼說,還管得著我們怎麼聽嗎?再說啦,你那細胳膊細腿兒能扛上幾斤幾兩的責任,我們還看不出來嗎?”
“欸。還是你厲害。說話在理兒,還捎帶手兒地來頓暴擊。”
“態度問題。甚至連態度都算不上,就是要個樣子。”
“什麼樣子?”
“問什麼說什麼的樣子唄。比如說,我問你:‘你愛我嗎?’我問什麼呢,你還聽不出來嗎?要的就是一個樣子。但凡你裝得有那麼一丁點兒像回事兒,我就先信了唄。起碼你裝了呀。你之所以裝,不就是為了讓我信嘛?至於你裝得像不像,演技好不好,我心裡還沒點兒數兒嗎?那又能怎麼著呢?”
“這問題…多難啊?動輒就零分兒作文兒了…”
“哎呀!這不是重點…”
“嗨,這還不明白麼?說白了就是假話往真了說唄。”
“你說得輕巧。有的人甭說做做樣子了,假話都蹦不出來。”
“怎麼覺著你說我呢…”
“嘿!還趕著往上貼呢你?好話賴話聽不出來嗎還?”
“哈哈,聽得出來。一堆兒混蛋比另一堆兒混蛋更混蛋麼不是。”
“唉…你也夠混蛋的其實。”
“別啊,我說話負責著呢。”
“光說話負責管個鳥兒用啊?哦,責任光說說就完啦?責任只能負,好嗎?”
“哦。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
“還跟我這兒賣萌裝傻啊你?可真混蛋…”
“欸,說得是。您批評得是。”
“唉…說你混蛋吧,又混蛋得那麼耿直、那麼懦弱…”
“那就當是沒一堆兒混蛋那麼混蛋的混蛋。”
“是呀…也不差你一個。反倒叫我覺得這世上的謊話好像也沒有混蛋那麼多。”
“這算是稱讚吧,某種意義上?”
“哈哈,是。所以說呀,伍少爺,雖然你混蛋是沒跑兒了,也沒救了,可還是要主動地對人溫柔一些。”
“哦。”
“……”
“……”
“其實吧…唉,本來沒想著問的,就…還是有點兒好奇。”
“什麼啊?”
“怎麼這麼久呀?”
“什麼這麼久啊?”
“怎麼過了這麼久才來看我呀?是不是…”
“我也不清楚…”
“這樣…那就不說啦。也沒那麼想知道。”
“怎麼說呢。因為老程跟你求婚了吧。”
“啊?”
“他跟你求婚了。你也答應了。他能把你照顧得挺好的吧。”
“啊…”
“他有這個能力啊。”
“是,但是…”
“對啊。挺好的事兒啊。”
“……”
“不是,這些年你容易啊?誰體諒過你啊又?”
“……”
“擱我我也就答應了吧?他是個好男人,你得著也是你該得的。”
“伍卿,你要這麼說的話,我真的覺得我特別自私。”
“別。千萬別。我比你更自私。”
“你別這樣…”
“……”
“……”
“……”
“我當是因為跟你吵架來著…”
“是啊。怎麼吵得那麼兇啊當時…”
“我不想讓你續約來著。”
“呵,是啊。五年都熬了,再熬上它五年又能怎麼著呢?”
“再熬下去你那顆心就沒了。你就滅了。這你不明白嗎?”
“明白啊。怎麼能不明白呢?當然明白了。但是真想不通啊。我誰啊?不是,我呲,我誰啊?合同就擺跟前兒呢吧?我較什麼勁呢我?有資格嗎我?有得選嗎我?不是啊,我明白啊。真的。我看得可明白了。賣了自己啊,也就是那一筆一劃兒的事兒,權當便宜賣了唄?不是,還非得湊上個大臉跟人尋個價兒嗎…”
“是。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賭一把,帶著一本兒像樣兒的作品回來,甩在他梁恪生臉上,指著他鼻子告訴他:‘隨時歡迎跪舔…’”
“啊?又賭啊?都被人剁了一隻手了,還賭啊?拿什麼賭啊?時間啊?那有的是。熬完拉倒唄…”
“自信。賭自信…”
“唷呵,自信啊…”
“我可就差告訴你‘再別瞧不起自己了…’”
“哦。嗯。在點兒。真在點兒。我是真地、真地、特別地瞧不起自己。早就沒了吧已經。早就滅了…”
“……”
“……”
“……”
“對不起啊。又辜負了你一片好心。你就當看錯了我了,好吧?”
“我從來就沒看錯過你。好歹你也算是回來了,對吧?那我就沒看錯你。”
“……”
“……”
“……”
“嗯?”
“我應該去看你來著…我呲…一次哪怕…”
“……”
“……”
“我一點兒不怪你。真的。從來沒…”
“咝。啊。你怪我吧還是…”
“好,好,怪你。都怪你,好吧?好啦,好啦…”
“哈哈,我呲…不是,真過意不去…”
“嘿呀,有什麼過意不去的。沒事兒的呀。不怪你,不怪你,哈…”
“想見我嗎當時?”
“說實話呀,嘿嘿,真不想。你可別誤會啊,我可見不得人啦那會兒。”
“我又不至於嫌棄你…”
“嘁,說得好聽。其實吧,我也不知道我那會兒成了什麼樣兒。疼得睜不開眼了都,嘿嘿…”
“……”
“……”
“……”
“……”
“挺需要人陪的吧?”
“哼!堅強著吶!不過程孝安動不動就粘著我來著,弄得我個安生時候兒都沒有。可煩啦。”
“呵,還顧得上傲嬌呢那會兒?”
“哈哈,那是!跟他面前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我端莊高貴的女王范兒,要不然此等賤民就跟撿著多大便宜似的。”
“你真挺堅強的。”
“嘻嘻。你得比我更堅強才行吶。”
“嗨,我也堅強著呢。丫老程一天到晚哭得跟個王八蛋似的,我一滴淚兒都不帶掉的。”
“哈哈哈…”
“多堅強…”
“唉,過了幾次檻兒吧得有,要說一點兒不想見你也太裝了。想見你吧,又不想你見著我,糾結吧?”
“不難理解。”
“…真想這麼一直看下去呀。看看你還能寫出什麼樣的書,以後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姑娘。也看看你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沒得病的話,你肯定能見著的…”
“是呀,沒得病的話…沒轍,這就是我的命嘛。也挺慶幸的,提早給你踹出去啦,哈哈…”
“弄得我倒是有點兒遺憾…”
“不遺憾。不遺憾的。”
“這兩年啊,我可算是繞了遠兒了。”
“挺辛苦的吧?”
“嗯。”
“繞得再遠,也要分什麼心情走的。照您這個性,肯定挺費勁的吧,哈哈…累了吧?”
“累。”
“走完了嗎?”
“走完了。”
“什麼感覺?”
“很複雜。”
“挺輕鬆的吧也?”
“是。”
“輕鬆是因為徹底甩開我了吧?”
“…嗯。有這方面原因。”
“嘻嘻,混蛋。”
“確實夠混蛋的。”
“還是得恭喜你呢!”
“哎。謝謝。”
“客氣!”
“對,還得謝謝你這兩年送的生日禮物。沒誰你更有心了。”
“哎唷,小女子的心思豈是汝等達官貴人能琢磨的?不過今年就沒禮物啦。抱歉啦…”
“不會。真挺謝謝你的。”
“不對哦!你可還有一圈兒小迷妹排著隊送你禮物吶!”
“淨瞎掰…這麼些年哪怕培養出來一個小迷妹,每年還能就只收著你的禮物?”
“嘻嘻。收到禮物的心情還是不一樣吧?”
“嗯。挺開心的。”
“對啦,你大啦?”
“過了這個月月底就二十六了。”
“啊?這樣兒我就只比你大六歲啦。”
“嗯。追平你問題不大。”
“話說都十一月份了,還沒下雪呢。”
“他們說今年是暖冬。”
“你也看得到這塊兒凈是荒禿禿的嘛。無聊得要死,就盼著下雪啦。”
“是。這兒不有的是碑麼。你這個坐累了去那個坐坐,輪著坐唄。”
“噯,我跟你說哦,以前不老說有花錢買哭喪的嘛,我真是頭一回見。人可真專業,說來就來啊,趴那兒就哭;哭得那個慘吶,整個園子都聽得見。還有滿地打滾兒的,坐地起價兒當場撕胯的也見過,可熱鬧啦。”
“哈哈…”
“偶爾也有人上這兒遛彎兒來。就跟那兒一圈兒一圈兒地遛,一邊兒遛吧,還一邊兒念叨著碑上的人名兒。蠻有意思的。”
“那人名兒不就是讓人去念叨的麼。石頭又不忌諱陌生人。”
“哇喔!瞧見沒有,這才華!”
“一點兒正型兒沒有…”
“嘻嘻。”
“……”
“……”
“人家家兒見天兒那麼熱鬧,難免覺著挺孤單的吧?”
“嘿呀,那都是你們活著的人惦記的事兒啦。”
“呵,倒也是。”
“……”
“……”
“伍少爺。”
“嗯?”
“伍卿。”
“啊?”
“伍,小,卿。”
“怎麼了?”
“嘻嘻,沒事兒。就叫叫你。”
“神經…”
“吶,伍卿…”
“沒夠兒了還…”
“你知道我就是你吧?”
“啊?”
“我是你的什麼呢,你覺得?”
“什麼啊…”
“快樂應該是做不成啦。唔,我想想啊…與其說是傷感呢,我更希望是思念。”
“嗯…”
“伍卿。我已經走了,這是事實。”
“我知道…”
“所以呢,可千萬別當真啦。該是思念,就只能是思念。”
“……”
“嘻嘻嘻。謝謝你還思念著我。”
“不會…”
“你可別恨我呀,總得有人先開口的嘛!你又慫得跟什麼似的,那就只能我來說了嘛。”
“不會…”
“不過既然都說出來了,這一面兒應該就是最後一面兒了吧?”
“不…”
“我希望是最後一面兒。真的。”
“……”
“伍卿。”
“哎…”
“答應我,以後呢,就把我踏踏實實地埋在你的思念裡吧。”
“……”
“答應我吧,好吧?”
“……”
“聽見沒有?”
“好…”
“好容易我能攢出來這麼浪漫的一句吶!一點兒浪漫的反應都沒有!哼!”
“好。”
“嗯!”
“……”
“……”
“……”
“伍卿。”
“哎。”
“放心吧,我會在你的思念裡一直守著你的。直到你成了一個溫柔的男人,直到你成了一個勇敢的、向死而生的人。”
“向死而生…”
“對的。人自打生下來那天起,就只有‘由生至死’這一條路可走,人家卻非要一步步地走成一種向死而生的存在。這就是人最值得被尊敬的地方。其中的關鍵,就在於真正意義上地放下那些我們已經永遠失去的。”
“嗯…”
“嘻嘻,一不留神又給你上了一課。你耐心著點兒,最後一課了嘛。”
“你也算是我失去的吧。永遠地。”
“哎呀媽呀!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會讓你看到我成為作家的那一天的。”
“你呀,還是不及格。那才不是最重要的呢。想成為作家,先得成為人。”
“嗯…”
“畢竟,無論我們這一輩子過得再怎麼使勁兒,生命的意義都不在於它看起來是多麼得波瀾壯闊,對吧?”
“是…”
“……”
“……”
“希望你好。希望你快樂;不管你以後還寫不寫東西。”
“謝謝。”
“那就…該道別了吧?真是的你!凈害我做壞人啦!”
“是啊。該道別了。”
“那麼,再見啦。”
“再見了。”
“唔…不好意思。那,拜拜啦。”
“再見。”
“嗯。”
“嗯…”
“噢,對,生日快樂。”
(完)
邁阿密,佛羅裡達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