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羽身形不由地一晃,跌落到草榻上的那一瞬,他额间的朱砂泣出了一行浓血,仿似在为自己那悲苦的一生而鸣不平。
当年她不是不想在南疆大干一场,干得老鸟跪地求饶,然后夹紧鸟尾巴滚回老巢向凰谷去。但她有太多的顾忌,亦有太多的束缚。她一夜间痛失了所有的家人,她的父亲,她的大哥和二哥。南沙军的重担突然便落到了她的肩上,她摸索着带兵打仗,在一场又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事中摸索着前行。南沙军是沙家的根基,她不能让这根基断在自己的手里,愧对逝去的亲人以及沙家的列祖列宗。
到如今,坐在这南疆大军的主帐里,邯羽才后知后觉。
当年的自己与翼王翼银枭何其相似。他们都伫立在赤水两岸,为了自己那一世虚无的英名而葬送了无数人的活路。他们都打得畏畏缩缩,期盼着先将对方拖垮。可到头来,他们不过是拽着对方坠入深渊,生生将彼此耗死在了那一方恶土之上。
邯羽闭上了眼睛,面色惨白,疲态尽显。
倘若那一世她有点冲劲,像玄烨那般彻底平息南疆的战事,沙家军会否便不会吃那么多苦?
邯羽亲眼看见了那一日大军归都时的场面,也亲耳听到了那截然相反的两番议论之词。设若换做当年的她亲自带兵凯旋,兴许便不会有那些贬低,剩下的自然只有赞誉。
“你说得没错。”他声音低低的,仿似是在自言自语,“你说的他娘的一点儿都没错。”他看着自己的手心,“都是我的错,我是沙家的罪人,活该死了还要被你们拖出来用三寸不烂之舌鞭尸。”
“我本以为你此生当了几百年的猎户后,应该能悟出‘攻亦守之’的道理。”他顿了顿,刻薄地下了结论,“是我妄断了。”
邯羽兀自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癫癫地笑了起来,又笑了好一会儿,笑得眼角泛着泪光。
“你寻我开心呢,玄烨!这他娘的能一样?”他清秀的五官都跟着狰狞了起来,好似个真正的疯子一般,“猎牲口和打仗这两件事情他娘的能一样?老子在山间野猎,就算失手也不过就是这贱命一条。上战场送的可是大把的人头!”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看不起老子就直说,拐弯抹角用那这些狗屁道理来埋汰老子!呸!走就走,谁他娘的稀罕!”
他愤然起身,直至主帐的帐帘被甩上,他带起的那股怨气也浮浮沉沉了好一会儿,以至于南丘军的副将探脑袋进来时,还觉得有些不自在。
“主子,你把他怎了,他气成这样!”
玄烨正坐在一席草榻之上,神色平静,手中的那碗清茶却幽幽地转着圈圈。
幽邢索性这个身子都闪入了主帐,“他说要卷铺盖回家。我瞧那小子的阵势,像是要去寻人晦气一样。”
“说明还有冲劲。”南疆大军的主帅八风不动,“也够血气方刚。”
“你这是在夸他呢,还是在贬他呢!”
“挺好的。”
幽邢:“……烨帅,你就不能说句明白话?”
玄烨这才抬眼看他,“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办完了?”
幽邢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还差点儿意思。”
“还差点儿意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还差点儿意思的意思。”他在玄烨跟前懒散地坐了下来,“原帅出谷办事去了,原先跟着他屁股后面的那几个人也就跟出谷去了。跋王府又换了一批人来盯梢,我寻思着今晚再去露露脸,把穆大帅的注意力再给混淆混淆。”
“他不会怀疑上原的。 ”
“这我还能不知道?”幽邢半倚半躺,“他家不是还有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还正好被你给气回去了。我觉着吧,最近他卧榻空虚,出去找点儿乐子也挺合理的。”
玄烨唔了一声,良心地提醒了他一句,“你要给邯羽送桃花,估计上原会给你送孟婆汤。”
“没那么严重吧!”他不为所动,“传言嘛,半真半假,又没什么真凭实据,他凭什么抄家伙来寻我拼命!”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玄烨低头润了一口茶,“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你算盘打得如此精明,面上的功夫就需得做得再仔细一些。”
幽邢啧巴了一下嘴,“烨帅,你不拦我也倒算了,怎么还推我一把!我寻思着,怎么你像是又在坑我!”
“你太闲,邯羽也没什么事做,上原……”他顿了顿,“的确到了该推他一把的时候了。”
“你说邯羽闲着没事干,这我认同。”过着日夜颠倒日子的南丘军副将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服道,“我闲?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玄烨不以为然,“毕竟整个营都知道本帅的副将就算是在白日里,也总是在睡觉。”
幽邢:“……”
打一棒给一颗甜枣,玄烨遂又好心给他提了个醒,“你今晚这出戏成功与否,取决于邯羽能不能一晚上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丘家宅的寝屋。但我觉得今晚邯羽估计比较难睡下,所以你出发前最好先寻九丸讨几颗拿不上台面的药丸来。”
“你这是让我把人给药晕了……”他琢磨了一番,“这事要是让原帅知道了,也得请我喝孟婆汤。”
“他兴许会感谢你。”玄烨幽幽一笑,“因为你让邯羽睡了一夜的好觉。”
幽邢怎会轻易上当,他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信你个鬼!”
是夜,月黑风高之际,稳妥起见的幽邢还是揣上了一瓶从九丸那里得来的药泥出门了。那碎嘴子神医道,既然是要干拿不上台面的缺德事,那么就得快准狠,绝对不能叫人抓个现行!丹药这种东西太磨叽了,于是直接塞了瓶药泥给他,且信誓旦旦地保证此药泥一闻就倒,还没有半点儿副作用。
幽邢觉得他这番话何其有道理,毕竟一个行医的人能被玄烨折磨到如此深谋远虑的境界,也着实是难能可贵。于是他当即接了这瓶“一闻即倒”药,半点都没同那碎嘴子神医客气。
他出门办事,夜行衣总也少不了。但今日的幽邢与以往又不太一样,他帽檐压得极低,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
最近,南丘军的这位副将深夜翻丘家老宅的墙头翻得比较勤奋,熟门熟路,还熟能生巧。他翻进丘家的寝屋院落时,谁都没有惊动,包括屋顶上蹲点的那位。
寝屋里的烛火燃得昏暗,一看便知屋内的人还没睡下。幽邢暗自算了算时辰,觉得屋里的那位大约是白日里在玄烨那处受了气,气大发了,才气到了这个点都还没能睡下。照着这个趋势下去,想让他自己睡下大约有些困难。他不睡下,后面的计划全都得泡汤。
幽邢果断下了决定。
要把人给放到,那就地先潜入屋子。碍于屋顶上的那位,他不能堂而皇之地硬闯。南丘军的副将把自己贴在了墙根旁,将身形掩在了屋檐底下。只要他贴着墙根走,屋顶上的那位就看不见他。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障人眼目后,事情就好办多了。
今夜的天象不怎么好,月影无迹,风斜树影倒。但这样的天象对于幽邢而言,倒是个天赐的良机。他借着一股劲风,瞅准时机把门一推,看起来就好似是那扇破门被风顶开了一般。
坐在桌前正在想心事的邯羽被这股扑面而来的狂风掀了个猝不及防,飞扬起的发丝遮挡住了部分的视线,跟前燃得本就不太精神的烛火也在一瞬被扑灭。便因此,他没能发现屋外有任何异常。
邯羽正是心浮气躁时,情绪也十分低落,遂觉得今日就连老天爷都跑来跟自己过不去。他心烦意乱地起身去关门,却不想今日真正要同他过不去的那位正躲在门框旁守株待兔。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身在丘家老宅,邯羽的警惕性的确放松了不少。屏息凝神的幽邢瞬时一个旋身,在接住人的同时,十分麻溜地转身入屋,还把门给一并带上了。
南丘军的副将行事有些偏执,不怎么愿意留下痕迹。他动过的东西,一定会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地。眼下他把人给放到了,自然就习以为常地将人往原处摆。
他把人扛了起来,不禁心道:“看着挺瘦的,怎么骨头这么重!”
邯羽被摆回了桌前,被摆成了伏倒状,就好似想事情的时候不慎睡着了。幽邢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如此一来,明早他转醒时定然不会生疑。
幽邢才刚关上门,自然不能马上就开门走出去。闲着也是闲着,他就索性在屋里摸黑随意转了转。这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简单得叫人觉得心酸。这便是魔族一代名将的家,寒酸得同北城子民似的。
夜行衣的帽檐滑落了下来,昏暗之下,一张看似如出一辙的脸露了出来。幽邢看着邯羽,十分满意地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若说有什么些微的破绽,那便是他没有在右边的眼角点上一颗同样的泪痣。
他总是要留点破绽给对手的,不然还怎么耍着对家玩!
干等了一会儿后,幽邢复又把帽檐拉了起来,再次将自己的面容掩盖住。他偷偷摸摸地打开了门,十分谨慎地左右一望,挑了条相对隐蔽但绝对会被屋檐上的那位瞥见一片衣角的路线开始逃窜。
南丘军副将的易容功底虽然炉火纯青,但他没办法改变自己的身形。他要比邯羽高上不少,身板也要比邯羽宽上一些。但幽邢有夜行衣,这能让他在黑暗中模糊自己的体型。只要他一猫腰,看起来同邯羽的背影还是有那么几分相像的。
屋顶上的那位即刻便上钩了,一路跟着他蹿到了跋王府,成功地同蹲守在那处的同僚接上了头。
二人四目相对,然后齐齐地把目光扫向了那位深夜造访他人府宅的不速之客。显然,他们都意识到了点什么。
同以往光顾跋王府不同,幽邢此行的目的根本不在账房上。他目标非常明确地往公主寝屋的院落去,打算在那里逛一逛。
春日已深,庭院里栽的一大片喷雪花正开得盎然,小小的白色花瓣飘落了满地,好似在下着春雪一般。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已是覆着一层薄薄的银白,在暗夜中闪着银色的微光。而墙角的几株朵兰也长出了零星花骨朵,绿油油的,似一串一串垂着的小果子。
幽邢觉得这姑娘的院子十分雅致,又仿似仙境一般。这得是个多养尊处优的姑娘啊!单单是每日打扫这院子里的落花估计都得好几个时辰!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着寝屋,远远便看见了门上挂着的香囊。那香囊散着的幽幽兰花香隔了老远便随风扑到了幽邢的鼻尖之下。南丘军的副将顺势嗅了嗅,觉得挺香的。
公主闺房的门虽然被关了个严实,但窗户却敞了足有一掌宽。随着脚步的靠近,他也从那敞开的缝隙间看见了窗前桌案上伏着的人。
他不确定那姑娘是否是在等着给他这个梁上君子送墨晶石子,才又在大半夜熬着当个母夜猫子。
幽邢不由地有些心疼她,也因此他脚下的步子放得更轻更柔了。
前半夜一直不肯露脸的月弯便在此刻从厚重的黑云中闪出了半边脸,月辉撒了下来,恰巧撒在了窗前。
幽邢的手扶上了窗边,他想给她把窗户关上,免得她吹一夜的晚风要着凉。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时,手却顿了住。
一掌宽的缝隙鬼使神差般地被拉开到了两掌宽,夜风毫不留情地灌了进去,惊动了熟睡之人。
映岚睡眼朦胧地抬头时,她看到了一团幽光,光中站着个人。她定睛看了一看,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复又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看。
“你!”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怎么会是你……我这是在做梦吗?”
幽邢本想转身就跑,听完她这一句后,他反倒是起了好奇。因为他此时顶着的可是一张邯羽的小白脸。
“你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