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水

记不清那天的黄昏是什么颜色,我扔下咬了一口的苹果跑去厕所,当我看见卫生纸像酚酞试纸一样遇碱变成了红色,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我惊慌失措的喊着:“张洒,你快过来,我好像来了。”就在张洒手忙脚乱的收拾完残局时,我看见她的裤子上也隐隐透着红色,她却并未发现。双胞胎的世界里总是有那么多巧合,那是十二三岁的我们,初遇大敌。

我叫张西,张洒是我的从另一半卵细胞发育而来。她比我多三点水,因为我比她晚三分钟,也可能是她的那半卵细胞含水量的确更多。

我们的生活就像你猜到的那样,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吃的、穿的、用的、长的……一样的路。

也许再过一个月就不一样了,我对着空白的卷子发呆。一个月后就高考,我们逃离这儿破土而出,自由生长。高中是地狱,喝下这碗孟婆汤,各走各的阳关道。考一次试,投一次胎,多凄惨的轮回,春来春去可奈何,花开花落往复中。

“我们能考上同一所大学吗?”窗外的喜鹊在白日红的树冠上吱吱乱叫,我把疑问寄予云上。云须臾消散,所以这个问题不值得深究。其实我更好奇的是,百日红的花真的能红一百天吗?

时间倒退,退回一年级,我和张洒坐同桌,接受着文字和蚊子的洗礼与教诲,但不幸的是,我把它俩混淆了,就像有人常常对我和张洒分辨不清。有一天,老师说完公布一下期中考试成绩后紧跟着第一名张洒,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张洒在一旁害羞的埋低了头,我面露微笑的回应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仰慕,哪怕有一个遥远的小蝌蚪在说我是张西,不是张洒。那是我唯一一次的在别人的注视下,光彩夺目。时间改变,我们不坐同桌,不在一个班级,不朝一个终点。张洒的成绩一直都很好,或许我可以埋怨张洒,尝试在遗传学上找到一些让我埋怨的理由。但我从来没那样做,因为我不傻,而她真的很努力。从骨肉亲情上来说她是我的姐姐,即便我称呼她张洒、小洒还是大傻,我们来自同一颗卵细胞。往更小的方面说,张洒每天替我写作业还要故意写错几道题,很不容易。

未来一眼望穿。

但我从没考虑过未来。一叶浮萍,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晚自习开班会,倒计时的整数天都是必须庆贺的节日,学习好的上前轮番轰炸复习经验,然后就把我炸飞了,飞到梦里去了。我梦见赵左拉着我的手走在雨后城市的倒影里,倒影里那个长的和我一样的人突然窜出来,把赵左抢走了,我却傻傻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渐行渐远一去不回。当时我在想,这么烂的剧情啊,我仿佛知道我在做梦。但梦里总是看不清人的脸,我倒是希望影子里人是我。

一阵巨大的声响,我突然从桌子上猛地抬头梦醒归来,原来是年级宣誓,扩音器打开的时候,总会伴随着刺耳挠心的一声。今天领誓的人正是赵左。

我暗恋他很久了。听起来这么像脑残爱情的剧本开头。不过我们之间只有开头,因为我把剧本演砸了。假如我照着张洒的角色演,说不定,能行。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赵左胳膊戴着红袖标问我。

“弓长西。”

“哪个gong?”

“自宫的宫。”

他哑口无言,转身走了。

敞开的说,我们之间只有个开头,而且还是个不怎么好的开头。关于他的一切,我全不知道。赵左这个名字是我对他唯一的认知,还是从张洒那儿偷来的。有次晚饭时她对我说:“去复赛的时候,同行有一个长的挺清秀的男生,他竟然对我说你怎么也来了。听人叫他赵左,很好记的名字。”

不过我时常能看见他,但三年说了不超过十句话。他成绩肯定很好,会和张洒一样考进名牌大学。“拼搏一个月,踏过书山坎坷;奋斗一个月,渡过学海茫茫……”扩音器里响起了,他的声音,像一缕挤进窗的风,吹散的纸页,落进尘世,被拓出一粒沙的轮廓。还是一粒自宫了的沙子。不,是傻子。书山真的很坎坷,学海也好难渡过,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晚自习结束,但我的自习还没结束。张洒每天晚上会过来陪我再上半个小时,这是我一天最享受的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以后万水千山各奔东西,见面也不容易,回头也来不及,我很享受这时光。教室只开一盏灯也很明亮,将我们的影子拖长,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回家的路上张洒故意走的很慢,我知道她想等爸妈睡了再回去,这样我就可以少被唠叨几句。

晨,尘,沉,陈。日复一日。

高考那两天,上帝突然尿失禁,我却正常发挥,没带来任何意外。我觉得我的青春就像一次意外怀孕,高考就像一次无痛人流,胎死腹中什么都没剩下,只留给我一沓沓空白的试卷。不过还好,张洒也正常发挥,我的落榜在家人兴奋中得以暂时被遗忘。成绩出来后的第二天,我就收拾东西去复读了,我不知道除了复读我能去哪里,这也是张洒希望的。张洒送我回学校的时候,我看见百日红花还在开着。

我首先打破沉默说:“这次又给我机会见证百日红是否名副其实。”

张洒凝视着百日红说:“等第一百天,花开花落一定要告诉我。”

“嗯,放心好了,你自己去上大学,要照顾好自己,我肯定不常在线,想我了就给我留言。”我强忍着泪水。

秋日菊花开,淹没了她在我眼中定格的身影。

我慢慢转身,泪水迷失在她离去的瞬间。

到了该说然后的时候了。再见到张洒是在一场大雪过后,张洒陪南方的同学过来,看看烟台的雪,烟台外号雪窝,生动点说就是雪下蛋的地方。她来学校,正好高考报名,她陪我去,年级主任认识她,会省掉很多麻烦。她没变,一如往常,像雪有六瓣永远都不变。雪还没化,她就走了,张洒不想体会化雪的凉和凄凉。

当我得知我要去张洒的学校读书的时候,我感到无比兴奋,我蹲在书本试卷燃烧的火光前,炽热的热流冲击着我的眼泪不住的流淌。张洒站在我身边:“安息吧,小西。”

张洒不说,我都快忘记了,我已经死去好久了。久到若是没有张洒,我都不知道我自己长什么模样了。我们长的确实很像,相似到连采集高考信息的黄脸婆和监考十几年的老师都发现不了,拿着张西准考证的人其实是张洒。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张洒,百日红开不到一百天就落了,书上是骗人的。

关于赵左呢,应该活着吧。活着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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