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静了,从发车到出站到提速正式上路,这几公里的起始路程顺遂得使宁一不敢置信。
最幸运的是,没有人来查验身份,或者说,到现在为止压根没人进过驾驶室,更别提临场暴露了。
宁一终于能够稍微松松紧绷的心弦,分出点精力在心里问候师傅师兄和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叔了。
“先别急,等出了楚,有的是时间让你骂。”
心思被窥破,宁一绞着眉头侧目迅速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自然是有人透露给我的。”
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害她从进得驾驶室开始就麻烦不断,现下竟然专门戏弄别人,这人未免太无聊了吧!
师叔微微笑开,“他托我跟你说,在别人的地盘上最好还是不要说人家的坏话了,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呢。”况且人可不是什么地头蛇。
如果宁一是一只水壶,她头顶一定是在腾腾冒烟。
她干脆直言不讳了,“拜托,算我求你们了,小女子好不容易做个有点儿意思的梦,显个真身啊施个法术啊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又不会死,是吧?说不定小女子一高兴还会感谢你们,是吧?”
师叔见招拆招,“我们要你的感谢有什么用?虚名而已。”
宁一毫无准备地噎了一口,随即假意恶狠狠地说:“嘴这么毒,小心我动个心思就把你们通通变没!”
“我就算了,好歹是你师叔,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师叔停了一停,神秘兮兮地说,“你难道,就不想见见其他人?比如……哎呀,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有谁,我只多说一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哟。”
宁一憋着气扭过头不再言。
不得不承认师叔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眼下确实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只是他说错了一点,这梦境还有一个不可测的变数,恰恰这变数拥有远胜于梦境主人的力量,要是他不高兴还好,万一那家伙一高兴,把梦给吃了,她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没办法,谁叫女娲娘娘喜欢他呢。
宁一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梦不由己的感觉让她一阵心烦意乱,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见就见,见不了的话……
呵呵,真见不了,就让白姑娘拿搓衣板儿好生招呼招呼他,咱白姑娘可不是吃素长大的,你说对吧螣蛇殿下?
自称师叔的男人注意到她千变万化的表情,不禁笑出声来,他抱着胳膊翘起二郎腿万分放松地将身体埋在椅子里,却不急着做个老好人替她答疑解惑。
车行半途,但凡该出现的都没出现,任宁一再斗志高昂也不免有点丧气。
“人呢?说好的现身呢?”
“谁同你说好了?”师叔转过头注视宁一的侧脸。
“可这不就要过长江了吗?”
“那又如何?”
宁一腹诽不已,“不如何。到时见了你老相好可别告我的状说我不尊老,我这速度可比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快不了多少。”
话音未落,宁一直觉自己用错了词儿,老相好?这不是把自个儿家乡给卖了吗?心有后怕地瞅一眼师叔,人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没接话茬,正视前方的一双眼睛漆黑空洞,不知自己的话又勾起了他哪个猴年马月的回忆了。
少顷,万里长江便近在眼前,江风拍击车窗玻璃的声响很大,但丝毫也掩盖不去江浪冲撞在岸堤上的怒吼。
宁一被那震耳欲聋的声音震住了,这又是哪位大仙在白日喧哗兴风作浪,连列车也在风浪之上微微摇晃,桥高百尺,浪有千尺。宁一目测了一下距离,最近的一道水浪离1号驾驶室不过短短百米,如同天堑横亘在前,滔滔江水哗哗冲刷着铁轨,像是从桥梁上挂下来的奔涌瀑布,列车根本无从躲闪。
“师叔,”宁一目瞪口呆,根本说不出复杂的句子,“咋办?”
“这不是你自己想见的人?”
人?师叔你逗我呢?这真不是位大仙?瞧这架势,分明是哪个莽汉又不开心了躲在水里为祸人间,我白天计划得好好儿的,吴之金铃楚之图秦,图秦图秦,不是一把铁剑嘛!哪里是人了?
师叔轻飘飘递来一句话,“‘楚之图秦,利而倡优拙。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这不就是?”
是个鬼啦,我们图秦才不会逞匹夫之勇呢!
宁一微有不满,但终是义无反顾地提速直入那道道江潮巨浪,没等两相触接,忽然风停浪小,云排日出,四下舟行如旧,两岸盛景还一。斜前方登峰擎天的天下第一楼不见半点游客拥堵扎堆的影子,红墙黄瓦,飞檐雕梁,不似凡尘,眯眼看去,唯独顶楼多了个身量状似少年的人物,大喇喇靠在朱红漆柱上头朝宁一挥手,一身铁红衣衫在大太阳底下刺目惹眼。
宁一的世界观霎时拆卸重组,五指紧紧捏着操纵杆,话都说不利索。
“师,师叔,那那那那,那,不是……”
师叔淡定地坐在原位,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击扶手,“我倒没想到,你心目中的图秦竟然还是个孩子,梦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啊。”
宁一不由分说地怒目相向,“要你管!”
天哪!梦想成真了!图秦!是我们图秦啊!
活的!活的!
宁一其实非常想尖叫着站起来,要是驾驶室有天窗的话,她早不顾形象地探出整个身体去回应图秦的招呼了。
师叔无奈地按住她的肩膀,“你也不怕吓到老人家,图秦年纪可不轻了。”
“你才老了!我们图秦一直都小小的超级可爱的!”
师叔无语地伸出两根手指,“这叫年轻?”
宁一白他一眼,“过会儿让你见见真正的老人家。”
四个小时的车程,过站十数个,停留的第一站即汉口站。
列车甫一停下,宁一便着急忙慌地出了门,果不其然,身量不出少年的图秦正拢袖等候在站台。
宁一乐颠颠地跑到少年跟前,以宁一170的身高,完全可以把140的少年孩子一样拥在怀里,不过她不是很敢下手,对,哪怕她只是做梦——图秦当年可是连昭王都忌惮几分的人啊。
宁一犹豫了一会儿,终究只敢颤巍巍地伸手摸摸少年蓬松未冠的头发。
“图秦……”
宁一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
凭借巨大的杀伤力和进攻性闻名战国的少年竟然拉下她的手转而扑进她怀中,带起一阵泥土的香气。
“一一。”
宁一愣在当场。
所以她在图秦心里扮演的角色是啥?直呼其名怎么看都不是姐姐吧?莫非是小辈?可看这可怜见的姿势,到底谁是小辈啊!
宁一哀嚎一声,安抚地拍拍少年的脊背,“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来,眼下能见到我们图秦我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的!”
“一一,”少年接过话匣子,抬头仰视宁一,苍白的面颊没有丁点血色,“我想跟你一起去金陵。”
“哈?”宁一这次真的受到惊吓了,计划里没这档子事啊。
“我把白云的刀鞘弄丢了,在她发现之前,我得去重新找给她找一把匹配的刀鞘。”
宁一糊里糊涂地问,“金陵难道就有?”
“大……貔貅早些年吃过一整把刀来着。”
“他怎么什么都吃,也不怕坏肚子……”
“他是拿那把刀当宝贝才吃进肚子的,而且,饶是他不吃,呲铁也会抢着吃,叫呲铁吃了那找都找不回来了,”图秦说完,抓着宁一的衣襟晃来晃去,恳求道,“一一,我不会捣乱的,家里的事儿有雀儿照顾,你带我去呗!”
前一刻宁一还在想呲铁那只傻傻的喜爱吃铁的大水牛如今会是什么模样,后一秒一声“雀儿”绕耳不绝。
交情真不错啊,雀儿,呵呵。
宁一一想起那位尤爱招摇过市的花花公子,笑容都凉了几分。
“好啦,没问题,你不用装可爱我也会答应的。”
当然,撒娇更容易心软就是了。
列车重又整装发动,顺风顺水地离开楚地进入皖地。
宁一并没有决定好让谁来做一晚上皖地的老大,因而半点神力都未曾遇见就到了吴地。
一入此地,耳畔的打斗声就像夏日惊雷似的一下下狠命地敲击耳膜,甚至连始作俑者宁一都不堪忍受地皱起眉来。
“宁一,你这是安排的什么好戏?动静不小,就不怕他们拆了你的梦境?”
宁一毫不在意,“他们可没这能力,再说,他们爱聚众斗殴可不关我的事,我仅仅是传个话牵个线罢了。”
列车一路行驶得平稳迅速,下午16时,列车就安全抵达终点站金陵南站,停靠在A10B10站台。
宁一顶着冒牌的身份就要走出去,亏得师叔眼疾手快地将她拽住。
“车长的位子做得可舒服?”师叔一派悠然地问。
宁一挣开他的手,动作麻利地解下肩章丢到他身侧的副位上,“还行吧,如果没有某人总喜欢在口头上占我便宜就更好了,对吧师叔?”
宁一转身招呼少年人,“图秦,走,我们去找貔貅。”
宁一潇洒,可这师叔总归还是图秦的上司,熟记《周礼》的图秦可不会目无尊长,少年向着师叔长揖到底,没等人回应,就忙不迭脚步轻快地追上宁一的步子,留在原地的师叔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