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姐


  村西头的瓦房住过一位老人,人们称她“癸姐”。因我儿时先识得“贵”字,脑中没有“癸”字的影子,在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是“贵姐”。贵姐只是寻常农妇,仅认识少许几个字,与丈夫种了四五亩田,育有六七个儿女,实非富贵之人。

  为何称她贵姐?她一生与“贵”字的反差让我心存不解。也许贵姐于我而言着实寻常,也或许在求学路上我离开村子既远亦久,这种不解也就渐渐淡去,并尘封了起来。

  贵姐春冬喜穿蓝布粗衣,戴一顶绒质的深色帽,夏秋常穿“的确凉”,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别着发卡,脚上则是自纳的布鞋——有冬夏两款。衣裤虽多有补丁,但从没见过些许污迹,也不曾嗅到丝毫异味。印象中的贵姐总是“衣服虽破,犹存仪礼之容”。

  贵姐的瓦房黄土为墙,松木作梁,虽简陋之极,但归置却处处用心。家中物件或为乡间木匠手工制作,或为贵姐丈夫用自家青竹编制,虽经年累月使用,却无多少破损,反倒累积了不少岁月的厚重。生活杂物、粮油酱醋,分门别类,按序摆放,看起来井井有条。地面虽是夯土,且坑洼不平,但贵姐几乎一日三扫,终年一尘不染。庭院清净宽亮,夏季别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味道。

  如此种种情景,多定格于我童年的记忆。

  我自小学六年级住校,此后多数时光均在学校度过,算起来与贵姐相处的日子并不多,但对她的记忆却存满满的温暖。

  每逢寒暑假,她会早早从母亲那里打探我的归期,守着时间临近,然后就慢悠悠地沿路看完她的庄稼,并装作不经意地到我家中,满面笑容地问我一些重复多年的问题。无非回家坐什么车,路上有无同学结伴,什么时候返校等等。最后总会邀请我、堂弟和妹妹到她家中吃饭。若是我们敷衍应承,哪怕是考虑她年迈而不想劳烦,以致偶尔逾期未去,她也必会将食材亲自送到各自家中,请母亲们代为烹饪。

  好在多数假期我会主动去贵姐家,一则看望两位老人,二则也赴了贵姐的一餐之约。有时是空手而去,有时会捎点水果,但空手与否,贵姐绝不在意,倒是拎了东西反而会被她责怪乱花钱。记得大二暑假,我重感冒两周后去她家,贵姐见我气色不好,就快火煮了一大碗面,还炒了盘青椒腊肉丝,并拿出她平日攒下的鸡蛋连着煎了六个,监督我统统都要吃下。筷子刚放下,她又冲了一大杯糖开水,说可以补气,劝我赶紧喝掉。这顿饭后,母亲私下跟我透露,贵姐没少责备她,说孩子生病也没照顾好,都饿成那样了。

  我对贵姐的记忆终究是不完整的,因此常请父母、姑姑们讲贵姐的故事,尤其是贵姐去世以后。贵姐膝下有三子四女,七个中有六个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儿女繁衍生息,到三世同堂时,已有内外孙十人。贵姐的丈夫是种地好把式,也会编竹具、做扫帚等手艺,但生性忠厚,少言寡语,与人无争,加之年少患了耳疾没有治疗,导致听力渐渐丧失,故而加重了他与人交往的障碍。在很长时间里,家中大小事务的计划安排,不得不由贵姐主要操持。家里的这种情况,加之时代的因素,自然灾害的频发,一大家子人的口粮生计,着实让这个家庭的生活举步维艰。最困难的时候只能挖草根、剥树皮、采“观音土”(一种粘土)充饥,所幸一家人同舟共济、相互帮持,都活了下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子女们也早早地分担起了家务、承担起了养家的责任,家中的生活状况才渐渐好了很多。

  垂暮之年的贵姐虽然儿孙满堂,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却曾先后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幼子高考落榜后回村里小学任教,教书不久便悬梁自尽,那年刚满十九岁。次女某年大年三十在婆家触电身亡,报丧之人赶来时,贵姐正在准备团年饭和大年初一女儿们回来的菜肴。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总体是模糊的,但贵姐瞬间爆发的不加掩饰的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她一直反复地哭喊着:“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小时候我并不理解这两次变故对贵姐打击的沉重,反倒是亲见贵姐恸哭的那一幕,竟成为我等顽童模仿的把戏。现在想来,母亲为此对我们的一顿暴揍,还是下手太轻!

  贵姐的身体一直看似健康,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心脏潜伏的先天性缺陷逐渐显现,从开始不能背负重物、下田锄地,到后来不能爬楼梯、上陡路,还并发了糖尿病。劳累、悲伤和岁月交织,暗中侵蚀着她的身体。但生活的磨练让她已变得过于坚强,即便是这样的身体状况,她仍坚持帮助老伴种些蔬菜,并自行背到集市换些零钱,说要尽量为子女减轻负担。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中,老伴罹患脑萎缩,从开始的健忘,到情绪的暴躁,再到后期自理能力的丧失,贵姐始终都耐心地照料。值得欣慰的是,老伴纵是忘记了所有事情,也不认识了子女,但始终记得贵姐一人,这也算是给了她一些安慰。后来老伴多次入院,但医生也无回天之力,终先一步离她而去。夫妻两人相濡以沫五十多年,神、形已似圆规的两脚,缺少任何一只则难立。我无法想象贵姐是如何守着这份残缺,然后独自熬过老伴离开之后、自己步入终点之前的三百六十多个夜晚的。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到一段不知在哪读过的告白:“我希望你比我先走,然后把你安葬,让你安心。把痛苦都留给我,把寂寞也留给我,因为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贵姐临终前走的并不安详。她因中风导致偏瘫,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粒米难进、滴水未沾,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胸口偶尔的起伏,尚存但渐弱的气息,提醒着守候在旁的儿孙,她的大限将至。贵姐生命的最后一刻终归还是来临,她追随着老伴,从村西头也搬到了村东头,躺在了坟地里,一起长眠于他们曾经劳作过的田地。

  贵姐不知道,其实老天要降临于她的悲痛远不止此,但所幸无须承受再多之痛。她去世两年后,心爱的小孙子大学毕业后于深圳工作期间猝死,享年二十六岁。贵姐家中再次重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景,好在这次她无法看到。

  如今,她住过的瓦房已不见踪影,物件器具也不知去向。儿孙若是思念贵姐,也只能到村东头她的墓地,抚抚碑石,锄锄青草,上几柱香,烧几张冥纸,在袅袅青烟中,透过朦胧的双眼,去追寻她模糊的身影。在寄托哀思之余,努力试着去读懂未曾读懂过的她的往事。在灰烬中,期望她的性格之光能够重燃,并成为现世儿孙心中永远的灯塔,激励着他们在人生路上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今年终于从多位长辈之那里得知,贵姐生于一九三三年,即农历癸酉年,于是她父亲为其取小名“癸娃儿”。成年后嫁到高家,家族因敬她而称其“癸姐”,于是癸姐的称谓在村里传开。

  癸姐是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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