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亲眼看见她把匕首插进他心脏的位置,一刀毙命。
那个下午,阳光很暖。我坐在广场旁边的长椅上,看往来的人群。于沫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感到一股寒气袭来。我抬头看她。她穿白色的衬衫连衣裙,皮肤白皙,露出的小腿线条优美。她扎低马尾,脸上没有妆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苍白,没有生命的气息。她不看我,眼神涣散,并无停留之处。偶尔会有白鸽落在她的脚边。她坐在那里,成为脱离人群之外的存在。我没有主动与她搭话。我不想破坏她身上那种常人所没有的安静。就这样,我与她各自占领了长椅的一端,不知坐了多久。
当他从于沫面前经过的时候,我察觉到她眼神的起伏。她的脸上突然间有了表情,即使转瞬即逝。我循着她的方向望去,看见在广场中心拍照的他。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透过衣服轮廓可以看出有健身的习惯。他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面容沉稳大气,但也不足以使人一见钟情。然而,我真切的感受到了于沫见到他时,突然绽放的光彩。那就像是在沙漠里的人,突然看到水源时的那种欣喜若狂。
于沫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个男人身上。然后,我看见她起身,朝着他的方向走去。她走到他身后,轻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有几分诧异,看着于沫尴尬地微笑。她便对着他笑。苍白的于沫笑起来的时候,更让人感到她被死亡缠身。我看见他张口说话,而于沫从始至终只是对着他笑。下一秒,不知她从何处拿出那把匕首,朝着他的心脏刺去。他还没来的及反应,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溅到她白色的衬衫上。他随后倒地,白鸽四处飞散,我听见周围人群的尖叫声。于沫依旧笑着,站在那里,看着倒在他脚边的那个男人。不久,救护车和警车来到了现场。我听到有人告诉警察说,“就是她,她杀了那个男人。”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被带上警车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白色衬衣被染成红色,格外耀眼,格外美丽。
我听见周围的人开始推测她与他之间的关系。论调大多是,他定是个陈世美,背叛了她,才引得她走此极端。但是我知道,她并不认识他,而她杀了他。
事发后一个月,我在那个广场,同样的长椅,见到了于凉。那是一张跟于沫一模一样的脸,是不过,她有生人的气息。“那天,在她杀他之前,她就一直坐在这个位置。我见证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于凉转头看我,脸上布满凄凉。“他们找不到杀人动机。他们做了多方调查,发现她跟他没有任何交际。而她自从进去之后,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他们本以为她有精神问题,请来顶级的心理医师对她做测试,可是各项测试结果显示,她并没有任何精神问题。于是,他们让我跟于沫见面,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能找出一些线索。我见到于沫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了答案。我离开警局的时候,对他们说抱歉,我没能帮上他们的忙。”
“她为什么会杀他?”
“我从来没想过她有一天会杀人,我不知道,于沫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你知道杀人动机,对不对,而且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知道。”
“没有人会相信,所以我保持沉默。”
“他们会如何判决?”
“结果已经无关紧要。反正,于沫早就是个死去了的活人。”
于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冰冷,似乎是在谈论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然后,静默许久,我看到她双手掩面,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自打出生起,我跟于沫就注定是两个反向而行的人。我比她早出生三分钟,后来我母亲告诉我,出生的时候,我哭声响亮,而于沫却异常安静。我们两个除却外表,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自打我开始记事起,于沫就刻意回避与我的接触,下课的时候,她从来不会主动跟我一起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主动找话题,她也没有丝毫交流的兴趣。后来,我开始明白与她的相处之道,安静。在她身边,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安静。我们处在相同的环境里,而她,却莫名其妙的不像个孩子。六岁的时候,我父亲从邻居家里抱回来一只小奶猫。那只猫很喜欢于沫,无论我对她多好,她都总是围绕在于沫身边。我很嫉妒。因为于沫总是嫌弃那只猫,每次她凑到于沫脚边的时候,她都会一脚把她踢开,即使如此,她还是喜欢于沫。有一次,那只猫卧在了我的床上,我看见于沫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提溜到自己床上。我很生气,很愤怒,她的行为太残暴,太过分。“你干嘛呢,你就不能对她好点吗?”她摸着那只猫,看着我说,“不关你的事。”她安静地抚摸她,那只猫伸出舌头,舔于沫的手。后来,那只猫不见了。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于沫就好了。我不喜欢她,非常不喜欢。她从来不穿跟我一样的衣服,不留跟我一样的发型。我知道,她肯定也有同样的想法,她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七岁生日那一天,于沫想去游乐场,我想去动物园。母亲摸着于沫的头说,“小沫,每年生日咱们都去游乐场,今年我们陪姐姐去动物园,好不好。”她安静地点头,说好。那天,我父亲开车,我和于沫坐在后座上,她一直板着脸。母亲和父亲一路上都在商讨给我们报兴趣班的事情。于沫想学舞蹈,而我想学钢琴。然后,不知道为什么,那辆车就直面撞上了我们的车子,我只觉得头重重地撞上了什么,然后就失去了意识。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于沫躺在我旁边的床上,冷漠的对我说,“他们死了,因为你想去动物园。”我从来没见过于沫哭。无论遭遇什么,她永远都是那一副死人模样,没有感情。那一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而于沫,从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平时也很少陪我们。每次他们在客厅大吵的时候,于沫都会捂住耳朵,蜷缩在床脚。我很害怕,我想过去坐在于沫身边,可是我不敢。于是,我也学她的样子,捂住耳朵,似乎那样,就可以什么都听不见。那场车祸,我的左手腕上留下五公分左右的伤疤,于沫的后背上留下同样长度的疤痕。而自那以后,于沫变得更加安静。后来警察告诉我们,撞上我们车子那个人,是酒后驾驶。那个人本就负债累累,所以,我们最后只得到了一小笔赔偿款。那个男人来我家,跪在我爷爷面前,跟我们道歉,我奶奶在一侧泣不成声。那个时候,我看见于沫眼中写满了仇恨,似乎想上前杀死那个男人。然后,她转身上楼。
后来,爷爷奶奶卖掉了那座房子,我跟于沫搬进了他们在郊区的房子里。
后来,于沫学了钢琴,我学了舞蹈。我只是想知道于沫喜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然后,我惊觉,舞蹈本就是为于沫这样孤独的人而生的。自此之后,我与于沫,未曾过过生日。十八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我与于沫,彻底变成孤儿。多年来,我从未见过于沫流泪。奶奶下葬那一天,我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对她嘶喊,“你哭啊,你为什么不哭。”她甩开我的手,冷笑,不说话。我怀疑,于沫是否有心。
大一那一年,我看见他悄悄把一封信夹在她的课本里。他安静寡言,却又美好,许多女孩暗自喜欢他。于沫翻开课本,看见那封信的时候,没有打开,便揉作一团,扔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那天晚上,下大雨,雷电交加。我悄悄起身,钻进于沫的被窝,她还未来得及拒绝,我便求她道,“别赶我走,我害怕。”这是我第一次靠近于沫。我与她背靠背,她身体的寒气朝我袭来。我用异常平静的语气问她,为什么拒绝他。她说,因为我不爱他。“于沫,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都在偏向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抗拒所有的一切,可是一切却还朝你涌来。我哪里不好,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于沫,你怎么能生而为人却活的这般没有温度。你就像一个死人一样。你至死都不会为任何人流眼泪。”“呵呵,你活的真实,你喜欢他为何不说?如果不是你,于凉,我怎么会变成孤儿。杀人凶手。于凉,你向来都是用眼睛去看世界,所以你从来都看不清真相。”她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出这些话,却字字诛心。雷声轰隆,所以,她不会听见我的哭声。
毕业后,我做了舞蹈老师,于沫开了钢琴班,我与她之间的联系,愈来愈少。二十七岁那年,我结婚,她没有来。她说,我不适合这种喜庆的场景,我太荒凉。我没有劝她。我以为随着时间流逝,她会与我和解,与二十年前那场车祸和解。我以为,她每日与那些孩子相处,会触动她内心的温热。只是,是我忽视了,她孤立自己,成了一座孤岛,一座火山。
我去监狱看她,她看着我走向她,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那是我见过,她唯一有温度的表情。她说,于凉,我爱你,爱到我想毁了你。因为你就是我,我只能爱你。我竭尽全力在所有事物上与你背道而行,我试图打破你我之间所有的联结点,我毁了所有迫使我去爱的一切,除了你,我爱你太深。因为我就是你。于凉,你要记住,我爱你,以你意想不到的姿态与暴烈。
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恨我。我永远看不清于沫眼中的深渊。她说,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所看到的,它会迷惑你。真相永远都是肉眼无法企及的。
一周前,我去了于沫居住的地方。那只能称作一个房间,丝毫没有家的氛围。窗帘拉的严实。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架钢琴,一个书橱。我在床头柜的抽屉发现一瓶安眠药,和那本日记本。那本厚厚的日记本,未曾写过一个字。只有一幅铅笔画。燃烧的汽车,被压在车下的小女孩,以及试图拉她出来的穿制服的男人。
看见那幅画,我终于明白了于沫。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无法用道德和法律去衡量的。我们向来只相信有形的存在。我开始渐渐理解于沫所居住的那个世界。她所抗拒的主体,从来都不是我,是爱,是束缚。她抹杀了一切可能会反噬自己的东西。她去伤害以使自己免受伤害。只是,我未曾想到,她的防备墙已筑得如此之高,连一丝阳光都投射不进去。
我躺在于沫的床上,看见了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她。她每次下班回来,会拉紧窗帘,打开电视,却从来不看。她服下安眠药,坐在床上看书,直至深夜。她独自一人,从不说话,默默对抗着巨大的虚无与沉寂。
于沫本该去学舞蹈的。但是她学了钢琴。我知道她不喜欢钢琴。因为我,她拒绝了所有她想爱的事物。那只猫,陆尤,舞蹈。她说,你那么要强,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主动。你始终忘不了那场车祸,你从来没有好好大哭一场。那一晚,你的哭声,连雷声都盖不过。于凉,我已经如此了,我只是不想你变成我的模样。
于沫所抗拒的一切,都是我喜欢的。
我在她的日记本里发现了那封皱巴巴的信。上面是他清秀的字体,“跟我在一起吧,于沫。”那封曾被她扔进垃圾桶的情书,她一直留着。原来,我所有的生活,都是于沫让给我的,而我却不自知。
她说,于凉,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情感,真正的爱。你以为,哭泣就是伤心,爱就是接受。她向我露出右肩,那个伤疤的位置,纹了一枝桃花。她摸着我的左腕,说,不要让伤疤不断带你回到过去。放了你自己吧,于凉。你会在舞蹈里找到生命,在生命里找到爱。她说,于凉,我爱你。未曾降生之时,我们便是一体,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能爱的人。她说,于凉,你穿婚纱的模样,真好看。
她自杀了。我留下了那件带血的白衬衫。自于沫死后,我左手上多年存留的伤疤开始消退。
她伸出左手,手腕处光滑洁白,未留任何痕迹。
她起身离开的时候,广场的白鸽自由漫步。阳光刺眼,似乎没人记得,一个月前,一个穿白色衬衫裙的女人,将一把匕首,捅进了一个男人心脏的位置。
我看了那幅画,那个穿制服的男人,与那天广场上那张脸,及其相似,所以,于沫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所以,杀死他的,不是于沫,是她的爱。
眼睛,从未看见真相。
爱,从来不是,你所以为的模样。
他朝我伸出手,火蛇肆虐。
他说,我在。
他说,你会安然无恙。
他将我抱在怀里,
温柔拭去我脸庞的血迹。
我对着他笑,
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说,你就是生命。
是火,也是光。
你没有眼泪,
目光却灼人。
你浑身冰冷,
心却如火滚烫。
他说,你从爱中存活,
并为爱而活。
你不是花,是根。
他说,拯救你的终会毁灭你,
你毁灭的终会被你拯救。
诱你之物,如若洪水猛兽,
不可触碰。
任其泛滥的,只是表象。
爱在你的内里。
他人无法触及。
我看见他远去。
我听见他说。
去爱吧,用一种与与众不同的方式。
去撕裂,去毁灭,
因你本就由此而生。
于凉说,于沫死的那一天,她问陆尤,她是否只是于沫的影子。
而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