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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住自行车搓了搓手,这鬼天气才不到晚上八点,天色就已经昏沉沉的,马路上的沥青像京剧的脸谱斑驳陆离又参差不平,蜿蜒的土路尽头连残阳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我认命地摘下手套呵了口气,单手扶住自行车倾斜地靠在大腿上,再一次掏出裤子口袋里折的四四方方的纸片打开,“解放南路七组20号”,我喃喃地念着重新折叠好纸片塞回口袋,戴上手套双手扶住车把眯眼向前看去。
前方一片低矮的房屋零乱地贴着马路沿子纵深向内,犬牙交错地铺满了这一片不算广阔的土地。此刻正是下班时间,昏黄的天光下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却听不到彼此的寒暄,远远望去像一幅打翻了调色盘的画,画作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座屋檐都像失败的油彩画般脏兮兮的,就连屋顶上的雪都是灰色的,落满了家家户户烟囱里吐出的煤灰,星星点点地铺满了整个屋顶。
我艰难地避着地上化开的雪水向内走去,不时还要吸着肚子避开狭窄的巷子上堆放的杂物。晕头转向几个来回后,终于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了“解放南路七组20号”的门牌,蓝色小小的门牌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字了,钉在木质的大门右上角。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开了,有一个非常小的院子,地面打扫得很干净,我矮下身子推着自行车走了进去。
“有人吗?刘美娜在家吗?”停好自行车,我轻声呼唤着,没人应答,“我是白老师,我来家访。”我再一次大声喊着,依然无人应答。愣了愣,我向最中间的屋子走去。
推开屋门,屋子里倒是很暖和,没开电灯。我张目望去屋内空间逼仄,除了一张占据房子三分之二的大炕,就只靠墙的那一面放着一张小桌子,一盏白炽灯吊在屋顶上发出微弱的光 ,灯光忽明忽暗,光影打在墙上似舞动的水妖,间或“呼”的一下被拉长,越发妖艳地晃动,不一会又缩成小小的一团,飘飘悠悠地几乎消失了。
我咳嗽一声,屋子内有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倒不难闻,只是让人觉得憋闷不已,此时那个大炕上的男人掀起眼皮朝我望了一眼,与其说是“望”,不如说下意识的眼皮生理性地抖动,昏黄的光线下眼睛灰蒙蒙地,没有任何焦矩地掠过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物件,如那张桌子,如那盏灯,存在着,一直存在着。
我尴尬的手脚都无处可放,望着炕上那个弓腰驼背的男人,越发觉得屋子闷热难耐,这是刘美娜的父亲,我在他脸上看不到刘美娜一丝一毫的影子。我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腿,右腿膝盖以下空荡荡的,想到这就是刘美娜放弃考大学的原因,我心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一般,少女故作坚强的小脸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这种无力的感觉堵得我无法呼吸。
“同学们,同学们静一静,距离高考已经不足140天,我们要如何利用好最后的冲刺时间,实现跨越,现在老师讲一下计划安排。”话音未落讲桌下已经哀嚎一片,东倒西歪趴着的少年们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以表达他们的不满。
我好笑地看着,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自己。“得了得了,收起你们这一套,都是我玩剩下的,再嚎一句,这七天年假都别想要了。”
“别啊,老师。”
“是啊,老师您请讲,我等小民洗耳恭听。”
几个平常跳脱搞笑的男生纷纷发声讨饶,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笑着压了压手,望了一眼靠墙倒数第三个位置的女生,女孩想不注意都难,长得太过出挑的一张小脸此刻木愣愣的,平日里清澈璀璨的眼眸里装满了无尽的愁绪,连眉头都蹙着。
“刘美娜,等会下课你来我办公室一下。”似是被我的声音惊醒,少女四顾望了一下,嘴角扯着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哦”了一声。
这是巴洲一中高三(一)班的教室,亦是我大学毕业带的第一个班,理科尖子班,我是班主任。全班36个学生是校长的心尖宠,也是我的试金石,更是我憋着一股劲想要证明给家里看的成绩单。这两年除了睡觉,一天24小时我们几乎都在一起,他们是未来的天之骄子,每一个看似礼貌乖巧的面容下都有一颗桀骜不驯的心,刘美娜是这个班里为数不多真正乖巧安静的女孩子。
我在笔记本上八个孩子的名字下写上近阶段表现及存在问题,对其中三个人包括刘美娜做了重点标记,写下“家访”两个字。
“报告。”门口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进来。”一个少女迈着修长的双腿身后拖着颀长的影子缓缓走来,至我办公桌前立定。女孩低垂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运动服的衣角,从我坐着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挺翘的鼻尖和纤长的睫毛。
“刘美娜,马上就要放假了,假期在学习方面有什么计划吗?”我尽量温声说道。“哦!计划?”刘美娜抬起头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眼神穿过我望向不知名的虚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星光暗沉。
我心下一沉,“这状态明显不对啊。”我暗忖。“刘美娜,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为了让你们集中精力冲刺,根据学校的要求,这段时间老师会安排家访,家校联盟为你们的高考保驾护航。”
“家访?”刘美娜惊叫出声,“不要。”我愕然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女孩,刘美娜在我的凝视下泫然若泣,洁白的贝齿在粉嫩的唇上咬出白白的牙印,一言不发。
我抓狂地在桌下搓着双手,推演着各种可能存在的问题,并逐一排除着,一时之间,办公室寂静无声,只有刘美娜和我清浅的呼吸声。
“刘美娜。”
“老师。”我们两人同时抬头出声,又愕然地同时息声,刘美娜瓷白的脸庞爬上一层浅浅的红晕看着我迅速说道:“老师您先说。”
“刘美娜,”我斟酌着语句,“你一向乖巧努力,可是这几次模拟测试你各科成绩都有下降,老师也是走出校门不久,能够理解现在这种剪熬和焦虑,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和老师说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早恋?没有。校园霸凌?也没有。排除一切的不可能,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家里出问题了。”我在心里推演着,并在记忆库里翻捡出刘美娜的家庭情况:普通工薪家庭,独生女。“也不应该有问题啊!”
“老师,我不想考大学了。不瞒您说,我父亲工作受伤,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腿,母亲身体不好,我,我想工作。”女孩嗫嚅着低下头去。
“可以申请工伤啊,怎么能不上学呢,刘美娜,你听我说,你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千万不要放弃学业。”我看着刘美娜泪汪汪的眼睛,慌得把整包纸巾塞到她手里,想了想又拉开抽屉从信封里抽出一沓纸币数也没数塞到她手里。“刘美娜,这是我这个月才发的工资,我留下了生活费,其他你先应急,算我借给你,不要拒绝。”
“咚”的一声,刘美娜蓦然起身,一股脑地把东西堆到我桌子上,鞠了个躬,抹着眼泪飞跑了出去。
这次谈话之后,刘美娜消失了,我去家访也没有见到她。会考时刘美娜倒是出现了,短短两个月未见,女孩越发清瘦,尖尖的下颌衬着一双幼圆的大眼睛,看得让人心疼。她飞快地望了我一眼低头匆匆进了考场,我堵了一肚子话却没机会问她,考试结束我匆匆跑去逮她,女孩似乎知道我要找她,竟早早交卷跑了。
六月流火的季节里,十年寒窗的少年们终于要迎来了自己人生第一场大考。刘美娜没来,我看着手中这张没有发出去的准考证,不死心地又跑了一次刘美娜家,结果依然没有见到她。这个贫穷又充满绝望气息的家庭,所有安慰的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我只能留下了家里的电话,再三叮嘱如果需要帮助一定找我。走出很远,我回头,那个苍老佝偻的身影依然倚在门边送我。花白的头发被夏夜的风凌乱地糊在脸上,看不清模样,如刘美娜的青春一般,混沌着,苍白一片。
高考结束,我的第一届班主任顺利卸任。也许是刘美娜的事情让我看到自己的无力,也许是预见到未来这样循环往复日子的安逸,我忽然对继续教学失去了兴趣。
家人却高兴极了,我作为这个生意场的异类,他们原本不抱任何希望的心又热烈地跳动起来。开始安排我入职公司熟悉业务。
钱解决不了一切,但钱能解决这世上90%的痛苦,这是我从刘美娜身上得出的结论。刘美娜的人生,那些少年的人生,我的人生,每一个人都走在未知又命定的路上。前路漫漫,惊喜或者惊吓哪一个先来,谁也不知。
发小知道我要“重新做人”加入他们的阵营,组了局,“Dream pub,晚上见。”发小不等我拒绝已经挂了电话,我无奈地苦笑。
酒巴整体蓝调装修,倒是符合“织梦”的寓意,环境也很优雅,我暗暗点头。“嗯,还不错,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地。”
“小白,既已下海,收起你的学究气。”发小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这酒吧算是正规的,生意场上应酬以后可不会来这种净吧。”
“净吧?”我懵然。
一起长大的几个家伙看着我的样子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就是没有出台小姐的吧。”他们嘲弄的笑声被推门声打断。
“少女托着托盘从包厢门进来,超短的裙子堪堪遮住挺翘的臀部,露出修长白皙的双腿。她低垂着头,托盘上的啤酒发出轻微的“叮咣”声。她放缓脚步近乎挪动着来到屋内长几前,轻轻跪下,放稳托盘轻吁口气,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先生,你们的啤酒,请问需要打开吗?”
看着她清秀的侧脸,听到这个声音,我整个人陷入魔幻的深渊,“刘美娜!”
“哐当!”桌子上的托盘整个倾倒下来,少女电击般扭头看我,瞳孔攸地紧缩,整个嘴唇都颤抖起来。“先生,你认,认错人了,我是安妮。”我猛地倾身握住少女的手臂。
“唉呀!这是怎么了,安妮是个新人,不懂事之处,各位老板多多包涵。”花枝招展的女人摇曳着走了过来,一把捞起少女,拽到身前,捏在少女手臂上的手指青筋爆起。“还好没有溅到各位老板身上,安妮,给各位老板道歉。”说着拿起一旁的抹布扔到她的手上。
少女弯曲着身体,耳朵通红,嗫嚅着嘴唇呐呐不能言。终是鞠了一躬,重新跪下快速地擦起桌子来。
我如遭雷击般怔怔地坐着,心头万千思绪翻滚,在刘美娜家中家访的一幕重新在我脑海放映。
“美娜是个苦命的孩子,老师您也瞧见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哪能供得起孩子上大学呢。”两鬓斑白,形容憔悴的女人无措地说着,看了一眼炕上的男人。“他的腿没了,魂也跟着一起失去了。”女人似自语又似叹息。
“先生,您点的饮料齐了。”刘美娜的声音很平静,落在我耳中却惊雷一般。我神色莫名地紧紧盯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认识。”发小起着啤酒,漫不经心地问着。
“认错人了。”我笑笑。
“这妞不错,你喜欢我可以让领班给你介绍一下,怎么样,嗯?”小飞挑着眉毛猥琐地笑着。
我扒开他的手,“无聊。”
“无聊?小白,醒醒,你已经不是老师了,来,为即将跳入我们这个染缸的小白干杯。”黑子怪声怪气地怼我。
我大口地喝着啤酒,也许,可能醉了也是一件好事。夜,如此喧嚣却又如此寂寞。
刘美娜靠在换衣间的墙上,泪水无声地爬了一脸,她不敢擦,妆会花。“白老师,对不起。”刘美娜紧紧地抱着托盘,狭小的空间里,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在那些无数次失败的求职后,她悄悄溜进校园贪恋地看着明亮的教室时不是没后悔过,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自私一点,可她无法面对母亲的疲惫和父亲的绝望。刘美娜深吸一口气,用纸巾轻轻沾去泪水,咧了咧嘴,紧紧捏紧拳头。
我又一次来到这个酒吧,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驱使着我,外面电闪雷鸣,包厢里却依然热浪翻滚,我四顾望着,没有刘美娜,心里有点庆幸,看来今天她不会来了,但愿她不要来了,雨这么大。可又有点失望,她退学了,我已经不是她的老师,即便是那个逼仄的屋子,我也失去了拜访的理由。
“小白。”身旁的发小搂着一个女孩歪嘴笑着,俯身在那个女孩耳边说了什么,女孩斜斜瞥我一眼,捂嘴笑着出去了。
“难道安妮来了?”我越发坐立难安。搓手坐着,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向门口望去。
透过包厢门上的毛玻璃,外面人来人往,没有脸,影影绰绰。像隔着纱,又如皮影戏中的剪影,有生命吗?或许有吧。
“我点了歌舞助兴,小白放轻松点,等会儿好好欣赏。”发小挪过来搂着我。
“你知道,我并不喜欢。”我无奈地扒下他的手臂。
“小飞,你今天可是听到了,小白说不喜欢,等会儿可不许败我的兴。”沙发另一端黑黑壮壮的男人哈哈地笑着。
我不禁自嘲地笑了,什么时候我竟然与这种人坐在一起了,大院里长大的混子,我感觉自己陷在沼泽里,无数双手拉扯着我,我紧紧扯着一个女孩,越来越深地陷了进去,快要窒息的那一刹那,那个女孩子的脸清晰起来,“刘美娜!”
“嘎吱”声中,包厢门从外推开,一行穿着兔子装的女孩鱼贯而入。“哦!哦!”包厢里尖叫起来,我恍然醒来,包厢中间五位窈窕身姿的少女穿着兔子服饰,小蓬蓬裙下穿着黑纱丝袜的长腿充满了诱惑,头顶上戴着白色兔耳头箍,毛茸茸的,纯与欲的混合让整个包厢沸腾起来。
我心跳如鼓,目光在一行女孩脸上睃巡着,在与第三个女孩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头脑“嗡”的一声,血液在脑海烟花般炸裂,心却疼得抽搐起来。
女孩垂下头去,须臾在喧闹声中勇敢地抬起头来,目光坦然地凝视着我,嘴角的笑容如一把刀割开我身上虚伪的良善,我狼狈地低下头去。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女孩们的身子扭动起来。男人们的起哄和狎笑,混和着香水味、脂粉味和烟味,空气如发酵的沼气,我恶心欲呕。不时夹杂着女人“咯咯”的笑声像一道道鞭子在我灵魂抽过。
我形若僵尸,呆呆地坐在那里。每次的起哄和尖叫都让我神经一跳,“就这么跳下去吧!”相对音乐停止。
包厢里坐着的男人在音乐声中纷纷站起加入到蹦跳的兔子中去,一边喊着“go go go……”
纷乱踢踏的脚步声里,一群尖叫的兔子绕圈追逐着,一圈又一圈。突然整个包厢安静下来,音乐停了。我张着嘴,仿佛溺水的鱼,连腮都努力扩张着,呼呼地喘着气。
女孩们被章鱼般的触手揽到一个个眼睛鼓涨的男人身边。在刘美娜被那个黑黑壮壮的触手扯走的一刹那,身体快过思想,我跳起来将她揽了过来。“呦呵,我说这是谁呀!原来是纯洁的小白呀!”一个粘糊的声音响起,“嗨,小飞,他刚才可是说了不喜欢,怎么着这是开窍了。”
“小峰,别闹,难得小白喜欢一个。”小飞的话音未落,小峰的声音响了起来,“行啊,截胡总得有点奖励,哥几个,那就让他们香一个怎么样啊。”
“香一个,香一个!”周围的起哄声里我烫着般松开怀中的女孩。两个手臂仿佛还留着少女身体的柔软,麻酥酥地顺着手臂传到忐忑不安的心里。
女孩安静地看着我,眼里有慌张,有忐忑,有信赖还有一丝惊喜。我伸出手重新揽过她,那个叫做良知的小鸟探头探脑地在我内心进进出出,我知道,今天若不有所动作,怕是无法善了。
起哄声中我低头向女孩绯红的脸颊靠近,她小扇子般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剧烈地颤动着,瞳孔中我的眉眼不断放大,我闭上眼睛,轻触她的红唇,“好甜软的果冻啊!”我心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世界安静了。
凌晨的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刘美娜安静地走在我身旁,与我隔着一个书包的距离。身后两道影子渐渐拉长,在斜后方重叠在一起,缓慢地向前移动着,走出了街头路灯散发出的那片橘光。“白老师……”细细软软的声音里我扭头看她,近一年未见,女孩貌似又长高不少,幼圆的大眼睛勇敢地望着我,我看着女孩瞳孔里的我,那些酒吧里酝酿起的旖旎心思转瞬间被女孩清泉般的眼神涤过,了无痕迹。
“刘美娜,刚才那种情况,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你……我已经辞职,不做老师了。”鬼使神差地我一点也不想听到她叫我老师。这两个字下,我仿佛能听到我的良知和三观被烫得“吱吱”冒烟,毁灭还是重生,一切都在失控的路上飞奔。
“我知道,刚才谢谢你替我解围,与其是那个黑胖子,白老师,我宁愿是您。”女孩说完竟然露出明媚的笑容。“谢谢你送我回家,白靖宇。还有,今天我很开心。”女孩在我愣神间挥手向前跑去,轻盈的身影像一个暗夜的精灵。
“刘美娜,我也很开心。”我孩子一般喊着。前面的女孩停顿了一下,更快速地跑远了。
“电话,刘美娜,你母亲那里有我的电话。”我双手拢成喇叭冲着女孩背影又喊了一句。整个人呆立着,心底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刘美娜像一粒种子静悄悄地在我心底扎根,我不知是否该期待这粒种子发芽开花。
重新回归家族企业的我要学的东西很多,父母爱我却从不惯着我,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被扔到日化厂的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从配方到生产到策划销售,推广产品,每个部门轮轴转,我的身份是新招聘的后备干部。在这忙碌又枯燥的实习生活中,与刘美娜相遇带来的悸动被辗碎在朝九晚五的琐碎里。
“小娜,这个进口义肢真是不错,你爸爸现在又能重新站起来了。”低矮的堂屋里,苍老的男人在旁边瘦小女人的搀扶下立在地上,一遍遍地抚摸着右腿,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门口的女孩。
“那当然了。爸爸,你先不忙着惦记工作,医生说要好好做适应性训练才行。”女孩站在门口晃晃悠悠地忙着穿鞋,“我去上班了。”
“小娜,包子,包子拿上。”佝偻矮小的身影冲了过来,递过一个冒着热气的小袋子。“一定要吃饭知道不。还有这一盒,是给小洁的,谢谢人家知道不?”
“嗯。”刘美娜闷声回应。年老的女人伸出手轻轻理了理女孩额角的碎发,不错眼地看着如花朵般明妍的女子,嘴唇哆嗦着,终是拍了拍女孩手臂,垂下头去。“会好的,妈妈,会好的。”刘美娜轻轻地抱了抱瘦小的女人,转身推门而出。“娜娜,谢谢你。”大门掩上,同时也关住了男人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是巴洲市最大的百货商场,足足占了两个校园操场那么大的面积。初秋的天气秋老虎虽然尚要抖抖威风,但清晨的过堂风吹来时,已经有了一丝寒凉,刘美娜裹了下外套,快速从员工通道进入了商场。
走进这座商场,仿佛置身于一个城市的微缩景观。色彩斑斓的广告牌,各种商品的香气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无尽的热闹与活力。可对刘美娜来说,她只是个看客,能在这个花团锦簇的商场做化妆品柜姐,得益于刘美娜的美丽。美丽的价值不仅仅是亮眼的销售业绩,更是父亲的义肢,母亲的展眉。
可美丽有时候更是一种毒药,夜晚在酒吧打工时那些赤裸裸的打量让刘美娜无比厌恶和忐忑。她仿佛站在悬崖高处,尼采说:“当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灵魂和底线,她不知道哪一个会率先坠落。
“感谢上帝,终于可以只做白天美丽的我。”刘美娜对着镜子穿好制服,给了自己一个微笑,父亲的重新站起让刘美娜那条通向未知深渊的路途重新洒满了星光。
“刘美娜,你可真积极,又来这么早 。”同事小洁脆崩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刘美娜手里拿着抹布转过身来。“你知道的嘛,我家离得远,我索性每天骑自行车,还比公交快呢。”刘美娜露出明媚的笑容。
“也是,公交司机那个技术,晃得我直恶心。”鹅蛋脸的女孩赞同地点点头。“嗳!对了,你父亲那个义肢用得怎么样啊!”
“说起这个,小洁,我还没谢你呢,多谢你表哥介绍张医生给我,才能配到这么合适的义肢,我爸爸啊每天都在练习,还说等适应了就与妈妈开个小食摊呢。”刘美娜说着,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饭盒递给女孩。“小洁,妈妈专门给你做的牛肉包子,可好吃了。”
“那我可不客气了。”女孩爽朗地笑着接过,与刘美娜快速地开始重新布展柜台产品。
“靖宇,你可真行,才来公司半年,就能拿到这次新品洗发皂的推广文案,杨总是真的很器重你啊。”
“我拿到不就是你拿到,得,别废话,今天任务很艰巨。”我把照相机塞到小方怀里,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小方在旁边摇头晃脑地哼唱着走调的歌曲,“靖宇,你说咱今天能不能找到符合我们要求的模特儿啊?”“不好说,但愿我们好运。”白色的捷达向巴洲百货大厦驶去。
“老白,靖宇这都下基层小半年了,我可听老杨说了,靖宇很踏实,干得也不错。我说你差不多得了,什么时候让儿子回总部啊?”一位身材略微丰盈,五官大气明朗的女人拎着公文包走到门边站定,将包递到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手中。
“快了,快了,总得做出些成绩才能服众。”男人捋了捋头顶不多的头发。“他是我们的儿子,迟早是要接班的,什么服不服众的,就你事多。”女人不依地嘀咕,蹲下身子从鞋柜中拿出一双皮鞋放在男人身前。“你懂什么,我还能害他。”男人穿上鞋子,看了眼女人,“行了行了,我答应你,等这次新产品的推广活动圆满成功,召开庆功会时就对全体股东正式介绍靖宇。”
“这还差不多,行了,你赶紧去上班吧,我给小宇打个电话。”女人满脸喜色地挥挥手转身。
不愧是巴洲最大的百货商场,即便是工作日也是门庭若市,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径直向公司化妆品专柜走去,“靖宇,你别走那么快啊,你等等我。”小方举着照相机在一楼大厅四处穿行,试图捕捉到我们的幸运女孩。“小方,你先拍着,有发现叫我。我先去柜台看一下这个季度的品类销量。”
公司主打纯天然精油洗护系列,占据了商场中庭岛最好的位置。“喜芙XFU,给你皮肤最温柔的呵护。”我默不作声地站在几步开外,柜台里的销售正在给几位顾客做着产品介绍,女孩笑容亲切,妆容干净。不一会儿成交一单,“嗯,不错呀小婷。”我笑着向女孩打招呼。“哟!我们的大帅哥今天怎么有空下现场。”女孩也笑起来。我举举手中的文件夹正要说话,小婷伸出手掌,“别,让我猜猜。”女孩假装皱眉思索,我不由笑了。
“靖宇,靖宇。”小方被人追着一般倏忽间窜到我们身边。“小方同学,你什么情况?”小婷看了看小方脖子上的相机,“你不会偷拍女孩被人追着打了吧。”女孩说完捂嘴笑得双肩不停抖动。“去,什么跟什么呀,别捣乱。”小方一把拉过我,“靖宇,咱俩走运了。我抓到,哦不是,是拍到一个女孩,天哪,那气质和头发简直就是为我们产品而生的。”小方兴奋得眉飞色舞。“哪呢?”我使劲扒拉开他的手,站直身子。“当然是这里,哎呀,你看了就知道了。”小方点开照相机的回放,三个脑袋不约而同地凑在一起,紧紧地盯着这方寸之地。
镜头里的女孩黑长直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两侧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脸颊和饱满的额头。女孩身体微微前倾,手里拿着一管小巧的口红正在给顾客试色。柔和的光线温柔地覆盖在她的脸庞上、露出的手腕上,暖暖的橘调下,女孩纤长的睫毛清晰可见,美丽的容颜仿佛在岁月的瞬间定格,甜美的笑容如花绽放。“这是美娜吔,小方,你可真会拍,她是我们商场最美的柜姐,不接受反驳。”小婷啧啧称赞着,“美娜!名字真好听。”小方一脸沉醉的表情,扭头看我,“是美娜。”我愣愣地站着,心底的悸动如沉睡的岩浆在看到美娜的那一刻起,又重新汹涌地翻腾起来。“哎!醒醒!”小婷举起手在我眼前晃着,促狭地笑起来。
小方,我,当然还有美娜。我们三个人坐在咖啡店的小圆桌前时,我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面前的女孩成熟开朗了很多,眼里有重逢的喜悦,笑容明亮。“美娜,真好。看来你家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感受着女孩的喜悦,只觉得连咖啡都是甜的。“什么情况,你们认识。”我和刘美娜看着一脸懵逼的小方,畅快地大笑起来。
这次见面后,美娜成了我们公司新产品宣传片的模特。摄影老师说美娜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人,她对镜头的敏感及表现张力让摄影老师拍案叫绝。成片出来的效果用惊艳都不为过,当然同时带来的也是我们产品的大卖,首战大捷,刘美娜功不可没。
豪森酒店宴会厅内,衣香鬓影,热闹非凡。金碧辉煌的吊灯洒下柔和而温馨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宾客们身着华丽的礼服,或三两成群地交谈,或举杯相碰,这场庆功宴在白总宣布我任命市场销售总监和欢迎儿子回归后达到高潮。我一边收获着或真诚或愕然或恍然或谄媚的目光,一边与无数个酒杯轻碰着。眼神却早已跨越无数个人头,精准地落在一个一袭小黑裙的女孩身上。
虽千万人,吾往矣。
也许我的眼神太过热烈,刘美娜微微侧身向我望了过来。女孩应该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连笑容都是拘谨的,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嘴角上扬,连微微夹起的双肩都松弛下来。遥遥地,女孩向我举了举杯。
“美娜,环宇经纪公司的合约我还是觉得太苛刻了,而且一签五年,我觉得风险太大了,反正你还小,别着急,咱们可以再选选。”身侧的少女身姿窈窕,与我并肩,不紧不慢往前走着。身后两道影子渐渐拉长,走出了酒店门头上灯箱散发出的那片橘光。久久没有等到刘美娜开口,我终于忍不住:"美娜,你觉得呢?"
刘美娜脚步一缓,笑容如暗夜的玫瑰。"我听你的,摄影老师给我介绍了表演班,我想先朝平面模特努力。”我转眸,路灯下女孩小巧的五官随着光影明明暗暗,连秋夜的风都是暖的。我悄悄地伸手握住女孩垂在身侧的小手,软软的冰凉的小手瑟缩了一下,我紧紧地握住,“刘美娜,我想守护你。”我执着而坚定地凝视着她,女孩不再挣扎,低下头去,连耳朵都镀上一层绯色,我抿着唇,轻声地笑了。
生活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呈现出它最美好的模样。我的工作步入正轨,刘美娜父母的小食摊也支了起来,刘美娜的拍摄邀约也逐渐增多,女孩犹如抚去尘埃的珍珠,正逐渐绽放她独有的美丽。后来的无数个夜里,回想起这段时光,我甚至怀疑它只是我强烈的执念生成的幻境。
如果没有刘美娜父亲突发心梗入院,如果没有父亲母亲强烈的反对和扣押,如果没有那个经纪公司的无耻,如果没有那个老板的下流,如果……
“靖宇,虽然现在的我可能还配不上你,但是拜托,拜托你等我几年,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你的骄傲。”女孩坚定又自信的目光仿佛炙热的烙铁烫得我的心缩成一团,颤栗地疼。
“美娜,美娜……我的傻女孩,你怎么会懂。”我瑟缩在地,泪眼朦胧。纵然世上万紫千红,百花娇艳,可我为什么要去挑呢?
她们再完美,都不是我的小姑娘。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我是个失败的守护者。
事情源于刘美娜父亲突发心梗入院,命运之神的眷顾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瞬间坍塌。等我知道时刘美娜已经与经纪公司签了五年合约,五年时间完全接受公司安排。后来的故事现实到俗套却又刺骨得冷。投资方老板看上刘美娜,公司不敢得罪金主,安排刘美娜进行公关,被大老板无耻下药。
那个恶心又肥胖的脑袋被我揍成了猪头,可又有什么用呢?我坐在关押室冰凉的地上,眉骨的鲜血滴了我一脸,我只恨没有杀了他。
在父母多方斡旋之下,我重新站在了蓝天之下,可我的世界再也没有蓝天了。
身在人间,心在炼狱。
刘美娜的父亲知道实情后从大老板的商厦里如鹰般坠了下去,他没有迎来鹰的涅槃重生,血液像一朵花般绽放开来。
刘美娜疯了,从那栋金碧辉煌的别墅里飘了出来,白色的裙裙裹着她窈窕的身子,水草般地乌发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拉扯着。美丽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笑容雕刻在脸上,完美如硅胶娃娃,她赤裸着双脚向前走着,身后跟着一个虾子般躬着身子的女人。“囡囡啊!阿姆的囡囡啊!”一声又一声的长调从那荒芜又喧闹的长街碾过。细细碎碎的呜咽声顺着风飘来,随之飘来的还有打着旋的纸钱。
秋日的最后一只灰蝶落在我的墨色衣摆上,却无法引起我一丝关注,那只飞蛾用尽它所有的勇气冲向火焰。
我只剩这副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