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这一篇写成于2001年9月，是西祠胡同武侠大说的命题短篇；在2017年5月底，重新修订了一下。加了一些小标题让文章更适合于阅读，也更适合于新媒体的展示方式。以此修订来纪念一下自己的曾经的武侠岁月。若说有一种“再出发”的心境，也未尝不可。
1. 林间起山风
山林里，平静中起了阵风。整片树林都开始欢叫起来。然后又沉寂了下去。一切的一切都在静默中生成。顺着山风来的方向，大树之上有人开始眺望。
那是一个年青人，有着白净的脸和凌厉的眼神。头发乌黑，披着下来，遮着眼睛。只在阵风来时，他的眼露了出来，射出了等待与光奋的光芒。
山风来的方向，是一条崎岖的山道。
起起伏伏，坑坑洼洼，雨水冲洗多了，就把地上的圆滑的石头裸露出来了。石头与石头之间，是残碎的树枝或者泥泞的土。雨大概才停不久，空气里还有潮湿和清甜。
然后是周围的宁静。
那个年青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手向着自己的腰摸去，那里有一把古鞘的刀，刀鞘上刻着斑珀的花纹，深深浅浅。虽然带着锈色，但是花纹上面有着洁净的反光，显现着年青人对自己的刀的热爱。
刀是他的一个爱人，另一个爱人在山路来的方向。
那甜美与温润带着黑夜的潮水越过千山万水，让他在孤身一人的江湖里感觉到温暖，如水柔情慢慢攀过海边的山崖，落入百万波涛之中。
他会想她的。那远处高楼里的珠衣女子。
在等待的三天里，他总是向远山眺望，无论风雨。
然而，他等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僧人。
2. 等待一个僧人
僧人无名，只有佛号。
他喜欢自己叫自己“慈悲”，所以，他也喜欢别人叫他慈悲。
他是僧人慈悲。可惜，很多人都认为他很慈悲。
他是很多人的仇敌。他从不下手杀人，但很多人都因他而死。
而且都死得很惨，很难看。
三年四十七人。近一年来，有三十一人。都死于慈悲之手。
“紫烟盗”占江湘一带，聚众三千人，为患一方。罗紫牛、顾飞烟、吴是因，三人联手占天时地利人和，无人侵能进入内府。但，三大首领在八月中秋夜，竟火拼而亡。
有人说，那一夜慈悲借着满月之色从断崖之后侵入“紫烟盗”内府，瞬，三人火拼。
川内高手刘玉龙一生杀人无数，四十五岁之后金盆洗手，居于成都。晚秋时，死于宅内花园中，死因：以左手捏断自己的咽喉而死。
有人说，那一夜一个灰衣的和尚借着晚秋落叶的声音飞入了刘玉龙的宅内。
荆江太守洪德灿，从仕之前为一小捕头，后不思身死，只身扑入荆江盗穴，灭“大刀快马乱披风”，遂连升三级。于冬至之日，死于家居中红泥小火炉之侧。死后三天，钦差李山界查出，“大刀快马乱披风”名亡实存，其主谋即洪德灿。
有人说，那一夜灰衣的慈悲是借着火星四溅的一刻飘进那小宅之内。
……
有人说，灰衣的慈悲是该杀的。因为按照他的杀人法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有人说，慈悲的灰衣是众生的，不能杀。
但是，还是有人下手了。
那手随意地抛出一袋金叶子，于是就有人为那手而动手了。
于是，高白就开始等待。
3.伫候一个慈悲
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里，刚刚下过雨，高白将双足踩在还有湿气的树干之上，伫候着。
伫：长时间地站着；伫候：长久地等待，有恭敬的意思。
他在等待着那个灰衣的僧人，他等待他有三天了。
而，在第三天的午后，就下雨了。
雨，后。
在那山风到来的路上，灰衣的慈悲就出现了。
那是一条泥泞的山路，纵然一些大大小小的石板铺着，那石板上没有泥泞，但在平滑中带着潮湿的平面上，还是很难让人立足。如果你想要走得平稳，而又不会去怜惜你脚下的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的脚踩在石头与石头的泥地上，泥承受着身体的重压，会陷下去，身体由此而获得平衡。
然，而。
慈悲不是这样。
他的僧鞋上绑着一条灰色的带子，他的鞋每一次都踏在平滑的石板上，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上身纹丝不动。只是在那还潮湿的平面上，每踏一步出去之后，都会出现一个浅白的印，脚印之中没有潮湿。
从山下到第一棵树，慈悲一共踏出了一百三十六步，每一步跨出两寸。
从第一棵树到第十二棵，又是三十二步。
踏出第一百六十八步，慈悲就抬头了。
然后，他看到了高白。
而，后，高白也看到了慈悲。
这一刹那：高白知道为什么那些高手会死在他们自己的手中。因为，他看到了：慈悲在对他笑。
这一刹那：慈悲在对他笑，缓缓绽开的笑容，仿佛是一朵从慵懒里探出一丝花蕊的曼陀罗，绛紫色的眉毛——那和尚有紫色的眉毛——轻轻扬起，嘴角微微翘起。
这一刹那：高白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缓缓地从树上飘落下来。
他看到他。
他看到了千年前的他。
你是否感觉过看到自己，不是从那磨平的铜镜里，而是在同一个空间里，直面着自己的身体与心绪。
从湖泊里延伸出一只手来，那手是自己的——无论指节还是指甲。
你是否曾经做过什么事情是违背着自己良心的事情，如果有，那么你就害怕吧！
那伸出来的手在不断地延续着，绕着圈伸向你，那圈不断地变大，变多，加厚，于是你的眼中充满了指节、指甲还有白色的手臂。
高白想到了很多，也发现了自己把很多忘记了。
于是他开始在内心里自责着。在白色的背景里，出现了很多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甚至还有一幕是在群山之中，一大群人——他可以肯定那是武林中人——人们舞动着手中的兵刃，呐喊着“妖刀、妖人、妖刀、妖人”。于群山之中巨大的呐喊成为了所有回忆的背景声音。那刀或者那刀起了许多的血色，无数的人倒了下去，血就流了出来。血色就成了所有回忆的背景颜色。
从所有的声音与所有颜色之前，最显眼的就是那珠衣的女子。在高楼之上，她的微笑如星月般，洒向四方，而他是唯一的观众。
那是他的最爱，今生今世里他似乎不会再有别的恋情了。他的痴迷如水一般。
“这就是慈悲的力量！”那紫眉而微笑的和尚用祥和的声调说。
一切都平静下来。山谷的巨响停了，血色消失了。
那个灰衣的僧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4. 你要杀我吗？
我就是慈悲，你要杀我吗？那僧人说。
是。
你是高白吗？那僧人问。
是。
你是六病门最好的“自由人”高白吗？那僧人又问。
是。
那么。那僧人的眉毛又是一扬，这一次，他似乎把笑意更大的绽开了。
“那么，我们是可以一战的。”
其实，高白等待的也是这样的结局。
每一回的等待都会有这样的结局，或者一方对于一方的杀戳，或者一方与另一方的对决。或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高白出刀——结束了对方的生命。
每一次的等待都会有结局：或者生或者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落花水流去。
只是这一次，来得突然。那僧人控制了高白的思想与回忆，在一抬头一望眼的一瞬间，就把高白记忆里当有和不当的东西全部发掘出来了，那血色，那巨响，那女子……
高白知道自己那个时候已经陷入了僧人慈悲的幻术里，如果僧人出手，一刀或者一斩，那么死的人将会出现：杀人死于他人之手。
然，而。
现在慈悲却提出了一战。
“怎么啦？不相信我吗？我只是想公平一些，对于你。”
那僧人抬头正视着高白。
“虽然从前，那些坏蛋都是死在我的幻术之内，但是，你是不同的。”
高白突然看到了慈悲的双眼，他这才想起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只是看到慈悲的眉毛，却没有看到他的眼，他那一双黑色与灰色杂揉在一起的眼。
“你是不同的，所以我们必须一战。”
慈悲的眼仁突然间变大了，在黑色与灰色里炸射出一丝丝光芒，那光芒越来越快，越来越亮；耳中，高白就听到了慈悲柔和地说：“开始了。”
开始了。又是那巨响，还是那血色，高白又一次沉入了慈悲的幻术之中。
但，是。
这一次高白已经有经验了，他知道自己在慈悲的幻术之中，只有找到慈悲在术中的化身，那么才能破解。
又是血色，巨响和人群，纷乱。
在所有的背景之前，这一回出现的是一个男人。
是蓝明。
蓝明，是高白的好友，也是他的战友。
他们从幼年时起，就在一起，甚至他们一起刺杀了家乡的恶霸，一起逃离家乡，一起进入“六病门”。
高白是用刀的，刀名“破星”；他喜欢自己的那一把古刀，这是在他第三次执行任务时的意外收获。而蓝明拥有一把叫“落虹”的剑。于是，在高白看到蓝明的时候，蓝明对着高白刺出了一剑。
那一剑，经过了毫无防备的高白的身体，却没有任何伤害，只是在身体里挑开了一下破洞，于是，从高白的内心里飞出了许多东西。
那飞动的点点光芒，在高白的周围不断地盘绕着飞着。
高白看到了许多熟悉与不熟悉的脸，而刚才那血色的背景在一刹那间变成了暗黑色的星空。
无力地飞翔着的是自己的灵魂，无力地挣扎着的是自己的肉体，无力地挥动着的是自己的言语。
高白看不到自己的刀，看不到自己的灵魂，只有一个不断盘旋的洞。
5. 似乎公平的一战
“这是你的轮回。”在星空中出现一种声音。高白知道自己清醒着，但是他却不知道这声音是否自己熟悉的，他听过或者他忘记了。
“轮回里，你会找到自己。”那声音说完了两句话，就不再说话，空旷中只有一种轻柔的哼唱声。
那一幕又出现了，在众人围绕之中，高白看到了前世的自己——是的，他相信那是前世的自己——可是前世的高白会是谁呢？
然，后。
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那女子的美丽是在怜惜与勇毅中间塑造出来的。
他们是在撕杀的。在众人面前撕杀，执刀的他与一个执剑的女子。
“妖人，妖刀！”他仿佛听到了四周山谷里传来的无数的呐喊，这种呐喊是针对他的，他感觉到了。可是当他环视四周的时候，却只看到了无数倒下去的人，在他们身体之间窜动的是一丝丝一线线的银色的光芒。
光芒经过之处，带走了生命。
“妖人，妖刀！”那执剑的女子终于在那一刻刺了出来。
这一刺。
……
所有都结束了，仿佛听到心跳终于结束了跳动，高白居然看到自己的微笑。
但是，他又不想死去。于是他的刀——他的刀又回来了，诡异——挥出去了。
刀剑相触。
就，碎了。
幻术碎了。
女子碎了。
一剑碎了。
自己也碎了。
——那是在龟裂之后飞去的一片一片碎片。带着自己的体温飞出自己的视线。
眼睛睁开的时候，灰衣的慈悲已经不在了，只余下一件灰色的僧衣还有数点血迹。
山依然是山，泥泞依然是泥泞，石径依然是石径，只是身体有无限的累。
只有呼吸证明自己存在着。
“说要公平一战！却又是幻术！”高白轻轻地摇了摇头。
深深呼了一口气，依然是雨后的湿润。
[名词解释]
[自由人] “自由人”其实是一项古老的职业，人们一般叫他们“杀手”。
[六病门] “六病门”是这京尹里最大的“自由人”组织。所谓“六病门”就是专帮人治六病的：富可减财，穷可增财，爱可生恨，恨可转爱，生可买死，死可卖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