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著名史学家卡尔在他的历史理论名著《历史是什么》中对“历史”各个侧面的剖析,提出了“历史就是与现实不断的对话”的著名命题。
通常我们认为,所谓历史,应该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真相有且只能有一个。但是我们也知道,历史是由人记载的,而记载历史、研究历史的学问却往往会随着人类的主观意识而变化、发展完善,有时有记实,有时有歪曲,甚至有时还会捏造。
所以,有学者基于卡尔的观点,提出“历史就是罗生门”这个有意思的论断。
提起中国古代史上能让国人感到意气风发和扬眉吐气的皇帝不多,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当中,汉武帝又是个中的翘楚。所谓“功莫大于秦皇汉武”,在人们心中,汉武帝是神一般的存在。国人在谈起汉武大帝时,上至文人骚客,下至挑夫走卒,都是会挑起大拇指,吼一声“赞”的。就算是放在世界史上,估计也只有古代波斯的薛西斯大帝可以与之比肩。
汉武帝刘彻(公元前156年7月14日-公元前87年3月29日),是西汉第七位皇帝,他十六岁登基,为巩固皇权,他建立中朝,在地方设置刺史,开创察举制选拔人才,颁行推恩令,为解决王国势力,将盐铁和铸币权收归中央,为统一思想,他在文化上采用了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结束了先秦以来"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的局面。最让后人称赞的是,汉武帝在位期间,攘夷拓土,国威远扬,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奠定了汉地范围,同时首次开通了丝绸之路。
公元前89年,汉武帝在68岁的时候,发布《轮台诏》。对在位后期的穷兵黩武和巫蛊之祸,带来的负面影响,进行忏悔,说了一些自我批判的话,这就是我们常常听说的轮台罪己诏,这件诏书引发了高度评价。普遍认为这标志着汉武帝晚年的悔改,这是汉朝没有像秦朝那样短命的主要原因。后来这事,还写入了教科书,再经热门电视剧《汉武大帝》的生动表现,几乎已经人人皆知。
一代天骄汉武大帝在历史书和民间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光彩夺目的。
但历史事件常常是吊诡的,充满各种悬疑和诡异。在历史学界,对轮台罪己诏此事的真实性仍有存疑。
北大历史系辛德勇老师写了一本名为《制造汉武帝》的书。书的篇幅并不大,但影响却并不小。在近年的史学界受到的的关注度很高。辛老师他在书中认为,“一向被认为是‘罪己诏’的《轮台诏》,仔细看其中的内容,其实只是有关西域轮台地区军事部署的局部策略性调整,并不是根本大政方针的改变” 所以,当时的史家班固只是把《轮台诏》放在《汉书.西域传》之中。认为《轮台诏》是‘罪己诏’,是‘汉武帝晚年认错’且由此作出国家重大政策调整的,正式史书中最早见于《资治通鉴》。” 汉武帝这个勇于改错的形象,就是司马光“制造”出来的。这事历史上并不曾存在。那司马光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辛老师认为,“司马光所据的史料是《汉武故事》《赵飞燕外传》等野史和小说。其中,《汉武故事》原书已失传,主要是讲些神神怪怪且不靠谱的故事。至于《赵飞燕外传》就更别提了,那就是一部色情小说。司马光也是一代大儒,在编写那么重要的《资治通鉴》时,居然会引用如此不靠谱的‘史料’!况且司马光本人也曾经说过:“《汉武故事》语多诞妄。” 可见,他对这书的不靠谱是心知肚明的。那么,司马光在知道的前提下,还是大着胆子改写了历史,他肯定不应该是工作失误!那么他究竟是居心叵测何在?亦或是有良苦用心?
要想知道历史的真相,就必须回到写史人的历史情境里,站在写史者的立场,去观察、体会他的细密心思。
司马光写《资治通鉴》正好是在王安石变法时期。整整十几年,王安石在开封汴梁变法,司马光在洛阳编《资治通鉴》。王安石是意气风发的改革派,司马光则是坚定的变法反对派。但宋神宗是大力支持王安石变法的,那么司马光自然就要坐冷板凳了。可想而知,司马光在写书的时候,难免要把自己对当时政局的看法隐晦地体现在书里面。
既然王安石鼓励神宗皇帝搞变法,目的是为了富国强兵,但实际上也对民间造成了很大程度的骚扰。而司马光是典型的传统儒家,一向主张政府不要折腾,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那么《资治通鉴》中写汉武帝,就可以拿来做文章了。汉武帝折腾老百姓,穷兵黩武,穷奢极欲,但是晚年还不是要后悔,要发《轮台诏》‘罪己诏’?
真相便是如此,不由得让人大跌眼镜!
社会心理学认为,人的行动逻辑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虽然汉武帝晚年,国家因为常年打仗,确实有些民不聊生,武帝也难免会有些头疼,说些要调整政策的话,这是有可能的。但是如果我们就此认为他悔改了,那就幼稚了。
首先我们来看事实。西汉的汉匈战争持续的时间非常长,前后130年。汉武帝在位期间是最重要的一段,但是汉武帝并不是这场战争的终结者。真正结束战争,要到汉宣帝时期,也就是汉武帝的孙子,才最终打赢了匈奴。所以在汉武帝晚年,国家虽然残破,但是这个战争动员体制一旦开动起来,皇帝也不可能说叫停就叫停。这一点也可以从汉武帝留下来的执政班子看出来,那么大的国家,换政策肯定要换执政班底。但是汉武帝临终托孤的,还是霍光、桑弘羊啊那些人,他们都是汉武帝战争政策的支持者。真正要切换到另外一种政策,就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那要等到汉元帝时期,打赢了仗才有可能嘛。所以,汉武帝晚年就算是有点后悔,最多也就是个人情绪,至于国家政策的转变,事实上当时也没有可能。
其次我们再来看人的因素,不同时代的人,不同阶层的人,他们的道德感是不同的。在汉武帝那个时代,根本就没有什么“主权在民”的观念。整个国家都是帝王的私人财产,他是要拿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目的的。汉武帝的人生目的是啥?就是打败匈奴,这是他毕生的夙愿。所以,榨取民间的财力,供给军队打仗,只要不是闹到民间要造反,危及他皇帝地位的程度,他是不可能停手的。
拿破仑年轻时候,在一个宴会上,席间就有人谈到法国历史上名将蒂雷纳元帅,一位女士说:“蒂雷纳元帅当然是伟人,但是如果他不火烧普法尔茨的话,我会更喜欢他一点。”当时法军统帅蒂雷纳,在德国普法尔茨搞过一次焦土政策,造成了一次大灾难。拿破仑听到之后,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如果火烧普法尔茨,对于蒂雷纳胸怀的目标是必需的话,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大人物思考问题的方式。他们对于功和过,善与恶,目标和手段的理解,是在另外一个维度上。或许会让人觉得很残忍,内心的道德感会有些受不了,但是,如果我们用私人的道德观和是非观,来理解历史上的人物,只会导致一个“读不懂历史”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