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病房里四下寂静,我怔怔地望着他,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声,生怕错过一拍。
他脸色惨白,两颊深陷,冰冷的液体正一点点注入他的身体。连续多日的剧烈头痛、恶心、呕吐已将他折磨的不成样子,现在他终于睡着了。
这是我和魏易相识的第四年,我不知道未来还能走多久,陪伴还有多长。我只知道陪着他,是现在我可以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们说我已经傻的太久,可是那份病危通知书却告诉我,我连继续傻下去的时间都不多了。或许就在明天,或许更长一点儿,我就会回到之前的生活状态,成为她们眼中的好女儿,好闺蜜,好员工,可是人在,心呢?却已碾成一块块了碎片,随他而去,再也没有人能修补了。
初识魏易时,我30岁,之前有过两段不痛不痒的恋爱经历,但都没能修成正果。
别给我说“剩女”这词儿,现在社会,三十岁,是一个女儿正当时的年龄,我的身边就有不少这样的姑娘,要身高有身高,相貌有相貌,工作虽然不一定算多体面,但养活自己,满足偶尔的奢侈小物欲是完全没问题。何况,我还有一个女强人的老妈,虽然她给我的爱不够多,但早已在西二环给我准备了一套房子。正是如此,我有更多的权利选择一个我爱的人。
那也是一个午后,在一个颇有格调的茶具店。他与我同时看重一套古朴典雅、青如天,面如玉的汝窑茶具。可惜店家只剩这一套,而且后续货品不知何时才能补上。最终,他忍痛割爱将那套茶具让给我。他看着我,认真地说:“难得见这么爱茶和茶具的年轻姑娘。”
其实我更倾向于咖啡、奶茶,饮料。买套茶具,不过是受我妈所托而已,她要送一位重要的长辈。也就说,我完全可以选另一套,但只要我看上的东西,不管是送人还是自用,只要看上了就不愿意放手。
付了钱,魏意看我抱着那套茶具大咧咧地走了,就跟了上来。他从店门口一直随我走到停车场,从茶具的轻拿轻放说到如何保养,再从保养说到泡茶,简直是千叮咛万嘱咐。
在我眼中,喝茶这事就老人们的专利,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专注样儿竟有些打动我。他对那套茶具的用心,就如同关心一个自己要出嫁的女儿,看那套茶具的深情,仿佛是在目送一位红颜知己。我虽然觉得他很啰嗦,但看上在他有趣又温暖的份儿上,就果断留个号码给他,说还有什么要叨叨的,电话联系吧。
没想到,这套茶具备受那位长辈的夸赞,我妈随后又将给几个客户送茶具,选礼物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正愁没人做参谋,就想起了魏易。魏易常住D城,但D城和我所在的A城距离不远,他在这边又有些业务要处理。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为了朋友,随后又从朋友成了恋人。
我爱他什么呢?大概就那种发自内心的呵护吧。从小到大,老妈为了生意一直太忙,忙到老爸出轨了也不知道,忙到离婚也只用一天时间搞定,忙到根本没有时间管我。我喜欢魏易,大概就是他对我,就像对一套珍贵的茶具,常常捧在手心,天天倾注关爱吧。
和他在一起时,我真想过天长地久,但是爱情往往会败给时间,因为种种琐事,一年多之后我们分开了。
分手的那天,我独自回家瞅着客厅里我与他一起挑选的那套茶具,想起他教我烹茶的时光。突然明白,他爱我,或许就像爱一套茶具,或者爱一杯茶,为了这套茶具他可以对其他盛具不闻不问,为了这一杯茶,他可以投入全部的热情,从不搭理其他饮品,但他需要这茶具的天天相伴,这茶的持续滋润。
而我爱他,或许也像爱一套茶具,爱一杯茶。我爱茶,也爱咖啡;我喝酒,也喝饮料,我甚至不妨用茶具温酒,用茶杯装咖啡。因此,我虽然喜欢那种被捧在手心里的爱,却在心中装着远方和缤纷生活。也许,我注定不会为了一杯茶,放弃那么多精彩。
可是,不知为何,分手之后对他的思念反倒更加浓烈,在很多孤独的夜晚,我都很想过去飞奔到他所在的D城,可是天性的倔强让我迈不开步子。在很多酒醉的时候,我也很想念他曾经泡给我的热茶,可是茶具和茶叶早被我丢掉了。
也许是为了彻底将他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也许是为了有一个新开始,也许只是为了看着世界。我开始了我的旅行,去了很多城市,好些国家,也认识了很多陌生的人。
当然,我也邂逅了新的感情,不过,那却是一段开始甜得发齁,后面苦涩无比的短暂恋情。我意外有了那人的孩子,但他却失踪了,我气急败坏地踏上了归程。
回来之后,我不敢去见我妈,以她的脾气,她一听完我的故事,就会说:“宝贝,去把孩子做掉吧。”也不愿去见我的朋友,她们会说:你一贯那么聪明,怎么惹下了这事,说,你想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是否留下腹中的孩子,更没想好未来怎么办。不知所措之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去了D城,敲响了魏易家的门。
他看着我目光还是那般的专注柔和,我突然就像一个跋涉千里,终于回家的孩子,所有的漂泊的委屈,倾泻而出。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发颤,直到沉沉睡去。
我是在魏易泡得养生茶的香味中醒来的。我这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待我吃完了他精心为我准备的餐点之后,我坐在了他的茶几对面,说起了我的故事。
我说这些时,他还是一脸温和,目光宠溺地看着我。当我说到我有别人的孩子时,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皱着眉,沉默了半分钟,看上去很是难过。
我心里突然一酸,我这是怎么了,当初说分手的是我,现在怀了别人的孩子回来找他的是我,我难道还想得到他的理解么?
我正感到无地自容,想马上离开时,他拉住了我的手,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情,眼睛中似一望无际的深情。他说:“不怕,你要是不想要,就听你的,我陪着你。你要是想要就生下来,我就是孩子的爸爸。”说完,他过来抱着我,温柔而有力。
他的话和眼神滋润我那颗忐忑的心,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就像这样痴痴地看着他,被他抱着。
我想生下这个孩子,魏易也尽可能地为我补充营养,照料我的起居,像期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可惜,这个孩子或许注定不该来到这个世间。我自怀孕以来就时常腹痛,后来终于因为流血难止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忧思过度,又加之先前的旅途劳顿,是保不住这个孩子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既有些伤心,也有些解脱。当魏易却是满脸的心疼,他细心照顾着我,直到我身心痊愈。我痊愈之后,他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带我完成我已经计划好,继续尚未完成的旅行。
可这之后,魏易对我的态度却逐渐变得不冷不热,我还时常不见他的踪迹。仿佛我只是他曾经钟爱的一套茶具,他修补过之后,就束之高阁,再也不愿意碰触,又或者怕那碰触也会造成伤害。
我提到了结婚的事情,他每次都避而言他,我想他其实是不肯原谅我吧。这样过三个月,我终于忍无可忍,打算默默离开了。
我收拾东西走的那天是春末,天气阴沉,落花满地,一如我的心情。走出魏易家之后,我突然我想起他为泡养生茶的那套小茶具,我很想把它带走,就当是个纪念。何况,我走时还也忘记把钥匙还他。
一进门,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昏倒在地,四周有挣扎过的痕迹,手上还紧紧握着他为我特制的养生茶。
魏易得了脑瘤,病情是一个月多前发现的,那是在我身体痊愈之后,我和一起踏上旅途之前。在病房,我看他的第一眼就哭了。他却还是那样深情地望着我,若无其事地说:“傻瓜,哭是最伤身了。”
魏易病情稳定之后,经过我软磨硬泡,我将他带回了A城,让他和我住在一起。那里有更好的医生,我也方便照顾他。
临去之前,他让我答应他一件事:不给任何人提及我这半年多的事儿,就说我一直在路上,现在只是他回来找我了。我不明其意,但那过去的事情实在糟糕,自然也不愿提及。
回到省城,我有时去帮母亲打理生意,他就在家养病。每次我归来时,他都准备好了可口的饭菜,一脸疼爱地等着我。虽然他的脸色有时很苍白,人也越来越瘦,但精神不错。我对这一切很满足。年少时,家于我而言,不过是一所空荡荡的房子,大夏天有时也会觉得寒冷,但现在我的房子里有了温暖的烟火气。
身边的朋友并不看好我们这段感情,我的闺蜜凤就愤愤地说:“好好的时候你们分开,现在他得了重病就回来找你,靠女人养活算什么男人。”我解释说那是我执意要留他的。但是,她和她们不信。我妈对这段关系也有所微词,不过她太忙了,偶尔说及这个话题,还总被我用其他事情岔开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我以为扛得住质疑,就能风平浪静。那天,我回去很晚,是一个男性朋友送我到楼下的。他和我是多年朋友,我们作别时相谈甚欢,有些举止也还有点亲密。
但这一幕,被坐在阳台上等我回家的魏易看见了,误会了。我一进门,他就对我大发脾气,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我想大概是他病后脾气不好所导致的吧,就打算忍了。可是我一再忍让,他也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最后,我忍无可忍,与他大吵起来,慌乱之中摔了几样东西,以致惊动了邻居。
邻居报了警,社区民警对如何调节我们的关系也很是尴尬,最后只好劝他,要不你先回去D城住一段吧。魏易二话没说就走了。留下了满地的狼藉和哭得一塌糊涂的我。
我们这算分手吗?或许算吧,或许不算。我说不清楚,我甚至想不明白那天的事情何至于此。吵架之后的第二天,我注意到除了我们吵架让客厅一团糟之外,其他所有房间都一尘不染,书房还有新买来的百合花,架子上还有他特别挑选的花草茶,他甚至还帮我清洗了所有即将换季要穿的衣物。
更奇怪的是,每个房间里再没有一丝一毫他的痕迹。他所有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消失了。可是我明明记得,他走的那晚,分明只带了手机呀。我懒得追究,我想或许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他带走了它们吧。
过了两周,我去D城出差,我心中虽然还有气,但忍不住去了他住的小区。我只想远远地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可是刚进小区就听几个老太太在议论:“多好孩子呀,却得了那样的病,前两天救护车都来了。” “是呀,真可怜,听说是恶性脑瘤。“
我一听慌了神,忙赶过去问:“太婆你们说的是谁?”其中一个太婆应该见过我,抓着我的手,好奇地问:“姑娘,你没在医院陪你对象么?”我发疯似的冲向医院。
魏易的主治医生告诉我,魏易两周前就每天来医院输液了,曾劝他早点正式住院,他却说还有急事,就一拖再拖,前天晕倒在家,幸亏他朋友发现,才捡回一条命。很快就要准备手术,能否控制住病情,就看他的运气了。
我看着昏迷的魏易被推进手术室,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突然想明白了,那次吵架应该是魏易故意的,他早就准备好了离开了,他就早约好了医生,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离开我的借口,一个让我死心的借口。可是偏偏我又赶来了,我想这是命运有意成全我吧。
魏易的手术进行的还算成功,医生嘱咐他好好休养,要按时吃药和定时检查,以免病情反复。魏易见到我时,刚刚苏醒,身体正虚弱,我看见她看我的眼神中明明有一阵光彩闪过,但继而又换上了一幅冷冷的表情。我不计较这些,也不想问之前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全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留下来一心一意照顾他。
他出院之后,我又死缠烂打带他回了省城。他本不愿意去,但是拗不过,还是去了。
日子又恢复了一段时间的平静。我想我们爱就如同那古朴茶具中盛着的茶吧,质朴无华,有些苦涩,有些香醇,但其中滋味,只有喝过的人,才懂得,才眷恋。
美梦没能持续太久。那天我表妹来了,在她来之前,一切正常的魏易,不知为何突然像疯了一样,对我横眉冷对,而且迅速砸坏了家里所有的碗碟盘勺。表妹被吓得飞快逃离了现场,然后刻不容缓地向我妈告了一状。
在我妈心中,她一定认为她的女儿喜欢上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渣男,这个男人在身体健康时与我分手,在患了重病之后靠我供养,但却不知好歹,还和我吵架,吵到惊动邻居,吵到砸坏家里所有的餐具。
当晚,我妈就约我去一家她宴请重要客户才去的餐厅。我不清楚,我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从相见到坐下吃饭时,她都并未问及我们的事儿,一个劲儿给我夹菜,聊天之中,也不过是和我拉拉家常,还说起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儿。我想她或许就是心血来潮,又说不定大赚了一笔,和我一起庆祝呢。
酒足饭饱,她忽然从谈笑风生变得一脸庄重,对我说:“宝贝,这些年妈妈都顺着你,但你也知道妈妈的脾气,这一次由不得你。妈妈给你两条路。第一,和他分手,咱们母女俩好好打理生意,我给找个称心如意的。第二,若你执意和他在一起,那套房子你卖掉,钱你自己拿着,从今后咱们各管各的。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一下。”老妈说完就起身离去了,我惊愕地转头看她,她胳膊向上挥动了一下,好像是在抹泪。
我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魏易,他这一次又赢了,他一顿乱砸就成功地引来我妈出手阻拦我,好逼我离开他。可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一点琐事就要和他分手的姑娘了。
一周之后,我将买房子所得近两百万转入了我妈的账户,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妈妈,对不起。然后,我带着魏易搬走了,我本想回和他一起回他的D城,但当时,他每过几天就要去趟医院,确实不够方便,于是我就在凤家借住了几周。
我曾经大手笔地帮助她,我想她应该不会介意我暂时的借住吧。可惜,她和他的先生对我还算正常,对魏易却冷眼相对,他们应该是在责怪魏易将我害成这样吧。
我很快找好了房子,也定下了工作的事情。那家公司是凤的舅舅开办,凤有时也在那里帮忙。我那时想着当务之急就是找一份工作,既然有这个机会就没在意那么多。可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刚开始我有些事情没上道,时常被被责骂。上司有时嘀咕一阵就说,算了,看在凤的面子上就不计较了。也有几次,我不经意听到,凤在给别人讲我的故事,说我被那个病男人迷了心窍,真傻。我假装不知,但慢慢就冷淡与凤的关系,也冷淡与许多朋友的关系。我知道她们也是为我好,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并不奢望她们懂得我的感情。
在她们的眼里,在我妈的眼里,我就是那个迷途不返的傻姑娘,已经34岁了,却守着一个病男人,前途一片黑暗。
我想结婚,魏易不许。他说:“现在病情还没有稳定,怕再次复发,我已经毁了你几年,怕再拖累你这一辈子。”我想生孩,魏易不同意。他说:“怕遗传给孩子,牵绊你。”他还曾无数次的劝我不要再管他,可是我做不到。
后来,他执意回了D城,我每周前四天加班加点完成工作,后面三天就去守着他。我警告过他,不许再耍花样,除非他不在了,无论怎样我都不放手。
现在魏易的病情复发了,病危通知书就在我的手上,我紧握着他的手。我不知道他这一睡,是一个小时,一夜,还是永久。我也不知道,是我不得已要放手,还是他能够渡过这一关,重新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风轻抚过窗帘,外面春色正浓,像极了我们初见面的那个午后。我起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套手工陶制茶具。那是那次他故意离开我之后,忍着病痛,用了两周时间专门为我做的。我按照他教了方法,沏一壶他爱的茶,淡淡的茶香飘满了整个病房,氤氲的茶雾中,我看见魏易睁开了眼,眸子中闪着明亮又深情的光……
(后记:这是听来的真实故事,梗概是一个姑娘对其脑瘤男友不离不弃,甚至断绝了母女关系,冷淡了朋友交情。听完,大家几乎都在说男的无用,女的傻,我愿以最大的善意推测这对情侣背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