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想到,十年后我还会去找她。
杜雨纯,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很清纯。皮肤白皙通透,清瘦优雅得像一只鹤。细长的脖颈上是巴掌大的脸,清淡蛾眉,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像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
我喜欢她柔顺乖巧的外表,但被吸引的,却是她有一颗坚韧的心。
那个时候,我与她住在同一爿平房。她在我隔壁的隔壁。
那是单位的宿舍。前房为厅,后房为卧室。后院搭了个棚做厨房。没有卫生间。上洗手间要去公厕。
平房对出来,是一片池塘。
有一天,有一个男子来找她。那男子长得很高,络腮胡须,带着股蛮狠之气。他敲开我的房门。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杜雨纯的?
我瞟了他一眼说,没这个人!
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告诉他,杜雨纯就在隔壁的隔壁。
大概是他凶狠的外表,一下子让我生出对杜雨纯的保护欲。虽然那时我与杜雨纯还不熟络。
后来,那人还是找到了杜雨纯,杜雨纯把一叠钱甩他脸上,然后用小刀刺伤了自己,她警告络腮胡须男,还有下次,刀子进的可是他身体。
汩汩鲜血从她白皙的肩头流淌下来,像一幅诡异的地图。杜雨纯嘴角挂着一抹微笑,逼近那男子,那男子吓得手脚发软,一下瘫倒在地上。
我把杜雨纯送去医院,医生说还好没刺到动脉,又说,怎么能有这么狠的心,正常的话,没人可以对自己伤那么厉害,那伤口有十多厘米深。
原来,胡须男是杜雨纯的哥,没血缘关系、异父异母的哥。一个永远只知道赌钱找人要钱的赌鬼。杜雨纯14岁跟着母亲去到那个家,那男子便像梦魇一样,永远纠缠不休。
杜雨纯说,我渴望钱。有钱,才有尊严。
2
杜雨纯这句话,仿佛是从我心里流淌出来的。
其实在看到杜雨纯把一叠钱甩胡须男脸上,殷红的血从她肩膀流出来的那一刻,我觉得她的身体里,住着我的灵魂。
大学时期,我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书籍。我以为满腹诗书气自华,我如愿以偿追求到中文系那个叫琼的师妹,我沉醉在恋爱的春风里。但非常遗憾,琼知道我有下岗的父母和一穷二白的身世后,用劈腿告诉我一个事实:能撑起男人征服梦想的,是金钱!
杜雨纯准备离开我的城时,我们已非常熟络,我开玩笑叫杜雨纯“纯哥”。我搭她的肩头,摆出“哥们”的姿势。我说“苟富贵,勿相忘。”杜雨纯只是用清亮的大眼睛望着我说,好。
她有那么刚烈的性情,但处处流露出来的,却是如处子的静。连眼神也是安静的。我几乎没见过她慌乱的样子,包括那次她刺伤自己的时候。
我很怕她离开,我没深究自己这种“怕”的根源。当然我不会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杜雨纯要去南方赚钱。她说,有钱,才有尊严。我说,对,有钱才有尊严。
那个时候我和琴相亲,难得琴不嫌弃我。她是我的第五个相亲对象,也是唯一愿意与我继续交往的姑娘。我有点感激,但并不觉得高兴。大概因为我心里有杜雨纯吧。
我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杜雨纯,我告诉她琴的样子。杜雨纯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看不出悲喜。她说,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话,那刚刚好。
我说,纯哥,你也赞成?
我看着她纤细的脖颈上,巴掌大的脸,有胭脂一样的红晕喷薄而出。我的心,像有一只手想挠又够不着的难受。我真想抱抱她,在我怀里,她应该就那么一小搂吧。
琴跟杜雨纯是完全不同的女性。琴长得非常高大,与我站在一起时,我要稍微仰头,才能与她有视线的交流。
她的瞳仁带点褐色,眼白混沌,这让她显得不大有精神。但她会专注地看我,认真听我说话,那神情里,分明带着贤惠。对,琴是贤惠的女人。
她从来不主动约我,我约她吃饭看电影。她都答应,但我们一直进展缓慢,没牵过手更没接过吻。
杜雨纯笑我,说追女孩要主动。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说完这句话,我不厚道地觉得她在暗示我些什么。
但我清楚,我和杜雨纯都是需要钱的人,这个需要甚至比爱更甚。
所以,我对杜雨纯只生出一个单纯的愿望,就是可以拥抱她一下。
有一次一个背着吉他的男子来找她,那是一个高瘦腼腆的男子。五官俊朗,是非常帅的小伙子。他问我杜雨纯在吗?我说在隔壁的隔壁。
他问完我话,我便觉得那男子喜欢杜雨纯。我有点为她高兴,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嫉妒。
你知道杜雨纯要走吗?我说。看到他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继而是无比的沮丧,我内心竟有一丝欢欣。
她要去哪里?他问。
好像是去南方,深圳珠海还是顺德吧。
哦——
3
那个九月,杜雨纯离开前的晚上,我和她去吃了一碗牛肉面。后来我提议去公园走走。走累了,就坐在草地上聊天,不知怎的。聊着聊着,我的手就攀上了她的胸,隔着薄薄的毛衣,她的胸像盛满了蜜汁的暖袋,我的指尖碰着那绵软的一刻,像触电一般,酥酥麻麻的。当我把整个脑袋埋在她乳房间,一股柠檬的香甜直钻我鼻腔,我感觉自己迅速膨胀起来。
我把手伸进她衣服下摆,触着她冰凉的肌肤,我的心仿佛要跳出喉咙,我感觉自己像一枚腾空而起的烟火。但随之而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我手臂蔓延至我混沌的大脑。
妈呀,我低低嗷叫了一声。原来她毫不怜惜地在我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掐破了我蠢蠢欲动的色胆。
我坐直身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越过她的双肩,月亮像颗樱桃一样挂在她身后的天幕上。
后来想起这一幕,我会奇怪,当时为什么没去吻她的唇。她有柔嫩的红唇,泛着诱人的光泽。如果,吻了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好多年后,我坐在大班椅上,看着一整面墙的书柜发呆。满柜子的书让我踏实。虽然我甚少看它们,但我喜欢这种拥有的感觉。
小雪是我的助手,每天早晨她会给我端来一杯咖啡,用白骨瓷杯盛着,有时还会在上面拉一朵花。冒着热气的咖啡,芬芳地弥漫在我巨大办公室的角角落落。
看着小雪的背影,她的腰与臀部形成好看的曲线,一直延伸至背部。二十三岁的小雪,常让我想起杜雨纯。那个时候的杜雨纯,也是这般年轻。
杜雨纯,不知道过得如何?
4
再见她时,时间仿佛定格在她身上。她保持着二十三岁时的模样,甚至出落得更楚楚动人了。她比我的前妻琴(确切一点说是准前妻,琴提出要离婚)真的美丽太多。
我一无所有的时候,琴嫁给了我。毫不犹豫的。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要离开她。
但我真的干了对不起琴的事。
我的那个客户,长一张狐媚的脸,身材性感。她从北京飞过来,那晚上我们把单子谈好后,她突然说。徐老板,你的嘴唇真性感。
这已是赤裸裸的挑逗了。她是我的一个大客户,我怎么可以认输。便笑道,那你要不要尝尝。她剜了我一眼,起身拉着我就走。
她的手细腻柔滑,却又强劲有力。我懵懵懂懂被她拉出餐厅,在拐角处,她一把将我推到一堵墙上,然后嘴就亲上来。她的唇豪不含糊地覆盖着我的,舌头柔滑灵活,像一条小蛇一样游动。她的胸脯柔软又富有弹性地顶着我的胸膛,我该死的一下就硬了。我的欲望倏地被撩拨起来,我不爱这个女人,但我特别想蹂躏她。
在她住的酒店,我把她推倒在地上,在那满是盛开牡丹的地毯上,我骑在她身上,横冲直撞,她求饶不已。但我不理她,我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直至我一泄如注。
后来我想我应该是恨她的。她不该试探人性。她不该挑衅底线。是她的职业本能使然,还是她的人生历练淘洗,她纵横商场,横刀立马,快意江湖。让男子臣服于石榴裙下,亦是她的一种功成名就?
不是我有多么的柳下惠,当我抽离这场游戏时,我从来没有如此懊丧过。
我向琴坦白。我自私到不愿意承担一点良心的不安。我想过了,琴原谅我,就继续一起;不原谅我,就分开。我会把一半的财产给她。
唯一让我庆幸的是,一直以来,我遗憾琴不能生孩子。十年来,除了她来例假,我与她保持着每周一次的性爱,但她一直没怀上孩子。我们甚至想过,就收养两个汶川地震的遗孤。如今,没有孩子,反而让我们婚姻去留变得简单许多。
当然,也不是说我有多爱琴。但多年的相互扶持,我们已经成为真正的亲人。她就像我的左右手,平时感觉不到存在,但要割舍,非常痛。
琴说,还是分吧。
她说这话时,我看不出她的悲喜。她平静得像说别人的事。我以为她会斥责我,但她没有。
我甚至不好意思抬头看她的眼睛,我平视她,只能看到她的唇。她的唇苍白毫无血色。
我突然一阵心酸,曾经,我以为有钱了,我就有了尊严。她是我的妻,我没能在贫困的时候给她物质的笃定,亦没能在富裕的时候给予她精神的快乐。我谈何大丈夫尊严?
琼劈腿时的理直气壮和琴被背叛的冷静平和,都让我出离的愤怒与自卑。曾经是对琼的愤怒与鄙夷,今天却是对我自己的。
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再次见到杜雨纯。与她离开时相隔了十年。
5
她还是那样白皙,甚至比以前更白。清瘦优雅得像一只鹤。细长的脖颈上是巴掌大的脸,清淡蛾眉。
“纯哥——”我脱口而出,喊了她一声。
病床上的她,身子蠕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扯了一把。有种钝钝的痛。我的声音被吞去了一半。
“你来了?”杜雨纯勾起嘴角,浅浅一笑,这让她的下巴轮廓显得更为清晰生动。一双眸子,仿佛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
十年过去了,所有记忆却仿如昨日。我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娇小柔弱,像只小猫一样躺在我掌心里。我抚摸它,它极轻地颤抖了一下,便安然不动了。这只手,曾经用极端的方式,狠狠刺伤自己,维护那艰涩存在的尊严。
“杜雨纯。”
“徐安然。”
我们轻轻唤对方名字,像两个傻傻的孩子。
然后,沉默了许久。她看着我,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要融化进她眼睛里了。好久,她才说:“徐安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其实我们一直都存有对方的手机号码,但我们除了新年发个“新年好”的问候信息,从来不通电话。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杜雨纯来了南宁。
应该说,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状况。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我是在新闻报道里看到的:一个纤尘不染的女子杜雨纯。资助五十个留守儿童,最近发现身患白血病……
琴说还是分开吧,我黯然离家,找了家酒店住下。我与杜雨纯十年没有联系,却在我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在酒店看广西卫视新闻,看到杜雨纯的消息。
有时我觉得,是否冥冥之中注定,所有事情的发生,就是为了我能再见到杜雨纯?
我当时的震惊不亚于地震,整个人都蒙了。好半天我缓过神来,翻查百度,才看到一些零星的报道。
报道上说,杜雨纯一开始在深圳做楼盘销售,然后去了美国进修,回来做贸易。在一次旅途中,发现大量留守儿童。然后她开始资助广西安瑶保安乡的留守儿童。到发稿为止,杜雨纯已资助着五十名孩子。
五十名孩子!五十个家庭的希望!
我捧着她的手,如此娇柔的一双手,穿过她的指缝,五十个家庭,看到了阳光照进来的温暖。这么瘦弱的一个人,她的肩膀,扛起的,是怎样的重担?
我的泪,终于没忍住,滴了下来。它一滴一滴,穿过杜雨纯的指缝,渗进我掌心里。
她抬手,擦掉我的泪:“徐安然,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嘴角轻轻一抿,眼如星辰。她真是个好看的人儿。
我想到那个用刀子刺进自己肩膀的杜雨纯。她一直都把自己当男子汉么?
“是了,你哥……那赌鬼没再骚扰你了吧?”
“他进去了,其实是迟早的事。抢劫伤了人。判了五年。”顿了一下又说,“我去看过他两次,他很后悔,发誓要重新做人。其实他也可怜,三岁时就没了母亲……”
我突然明白,杜雨纯能够让时间定格在她身上的原因,是她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这颗心何止坚韧,更有悲悯。真正的强大,是你历尽悲苦,看尽邪恶,依然慈悲。
6
杜雨纯的病情时好时坏,化疗让她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她更瘦更苍白,仿佛轻轻一折就会被拗断似的。
有时她闭着眼紧蹙着眉,我就知道她一定很疼。我握着她的手,她痛得浑身打颤,指甲深深掐入我的掌心里。
我突然想起那个公园的晚上,我把脑袋埋在她的乳房里,我闻到好闻的柠檬香味,我把手从她衣摆深进去,她狠狠的掐了我一下。疼痛让我瞬间清醒。我抬头看到她身后的天幕上,挂着一颗樱桃般的月亮。那晚的月亮,真美!
我曾以为,我与杜雨纯是同一类人。过了十年,我才发现,我从没有她的坚韧与自律,没有她的悲悯与慈悲。
当疼痛缓过后,她睁开眼对我微微一笑:“对不起,徐安然,我弄痛你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一点都不痛。”其实,我的心,好痛。我别过头,假装看窗外,怕被她看到我红了的眼眶。
“太阳真好,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我说。
“好。”她的声音里有孩童的欢快。
我推着杜雨纯,沿着住院大楼边的小道走,小道两旁种着银杏,叶子开始发黄,黄绿相间的树叶,就是一幅泼洒在半空的油画。
穿过小道,有个小湖。秋天的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早晨的阳光,给杜雨纯身上镀了一道美丽的金边。
“雨纯,你什么时候来的南宁。”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唤杜雨纯的名字不带姓了。
“有一年半了。刚开始我去的深圳,做楼盘销售,我才发现我那么能说。”她停了一下,扭头看着我,嘻嘻一笑,“我每天八个小时,几乎不间断的给客户介绍户型,带他们看板房。”
“那很辛苦吧。”
“那时也不觉得辛苦。能把房子卖出去,就有钱。”她伸伸舌头,“你知道,我去的目的就是赚钱。逐渐的,我真的卖出了好多房子,我成了销售明星。”
“那为什么去了美国?”
“你怎么知道?”
“我看报道说的嘛。”
“哇,原来报道还说了这些。”她吸了吸鼻子,眼睛眯了一下。“就是哦,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我看到考托福的海报,就决定要去留学了。做销售期间,我认识了一些海外朋友,有个叫托尼的,说愿意给我做担保,这样我拼命读书就考出去了。”
“雨纯,你真是个勇敢有毅力的姑娘。”
“哪里,我贪婪而已。我觉得我还想有更好的人生。我读了两年商贸,回来就做进出口贸易了。”她望着湖面的粼粼波光,像沉浸在某种回忆里。“徐安然,我后来真的赚了好多钱耶。”
“我终于不用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徐安然,你呢?你的日子过得好吗?”
“恩。好。”我想起与那个客户的一夜情,非常羞愧,不知如何回答她。“我也赚好多钱。”
“我有个请求,徐安然。”她竟露出一丝羞赧的神色。我的心砰地一跳,她会说什么呢?
我绕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捧着她的手:“雨纯,你说,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你,你可以帮我去看看他们吗?那帮小朋友,我资助的孩子。”她抽出手,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我也不知道我这病还能不能治好。我走了,你接着资助,可好?”
我一把捂着她的嘴:“别乱说,肯定能治好!”我眼眶一热,“我才不帮你呢,你好好的,别撂摊子!”说着竟真的有点生起气来,仿佛杜雨纯就是个游戏开了头然后耍赖不玩的孩子。
其实医生跟我说过,杜雨纯的治疗效果越来越差,医院准备重新制定方案。如果还不行的话,医院也无能无力了。我疯了似地请求医生救杜雨纯,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救杜雨纯。医生说不是经费的问题。
我真怕杜雨纯会离开,这个怕,比十年前的那个“怕”厉害多了。
7
终于,我还是按照杜雨纯的意愿,去看保安乡的那五十个孩子。我出发那天,杜雨纯在昏迷中。我的心沉甸甸的。
天气冷了,我给孩子带去一批衣物和学习用具。孩子们都非常懂事,有些还嚷着要来南宁看杜雨纯。我劝了好久,才把孩子们劝住。
我离开时,孩子们列队在村口,他们唱着《感恩的心》,清澈的童音在山谷里回荡,我潸然泪下,但内心却有种从未有过的饱满与……感动。那一刻,我突然懂了杜雨纯。孩子纯真的笑脸,明澈的眼眸,涤荡着我哀伤又浑浊的灵魂。
我决定追随杜雨纯的脚步,我也要资助那些有需要的孩子,为更多的人更多的家庭托起他们的梦想。
回到医院,医生给我带来更坏的消息,杜雨纯每况愈下,她昏迷的时间变得更多。但醒来的时候,她依然微笑。
我告诉她去看了孩子,给孩子带去衣服和学习用具,她握着我的手说:“徐安然,谢谢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一样的。”说完她扬起了嘴角,眼睛也弯成小月亮。
“徐安然,你记不记得那时我说,有钱,才有尊严。然后你也一本正经地附和。我当时就想,只有他才和我想的一样吧,别人早把我当守财奴看了。”
“记得记得。我真的那么想来着。”
“那个时候我们真的穷。”
“就是,你不知道,有一个月,我就剩五块钱,那时候离发工资还有六天。”
“我还欠一堆债呢,你知道,我有那不争气的哥。”
“我还不一样,相亲相了五个,才有一个愿意和我交往。”
“是的哦,你和琴怎样了?”
…………
8
最终我还是把与客户的丑事及琴决定分开的事告诉了杜雨纯,尽管我多么不愿意她看到我丑陋的一面。
但在杜雨纯面前,我一切无可遁形。面对她清澈的眸子,我渴望以裸露的灵魂与她相对,不管对错美丑。
她默默听完,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过了好久,她才说:“琴爱你,才会要与你分开。”又说,“我知道你难,真难为你了……”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这一次长谈之后,杜雨纯昏迷的时间更多,医生让我要有思想准备。我不甘心,四处找熟人找到北京最好的专家,专家飞过来会诊,也是同一个说法。
原来,贫困与疾病相较,根本算不了什么。疾病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我有很多很多钱,但我却救不了杜雨纯。在疾病面前,金钱是那般脆弱苍白无力。
正在我绝望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确切说,我是帮杜雨纯接了一个越洋电话。那天杜雨纯午睡,她的手机振动好久,当那个电话锲而不舍地第三次打进来的时候,我接了。是一个叫托尼的男子。
正是杜雨纯去美国读书时的担保人,他是看到报道得知杜雨纯生病的事。
他简单表达了想帮助杜雨纯的意愿。他说在美国,他认识最顶尖的治疗白血病的专家。
我感觉这把语调稍快但沉着的嗓音,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一周后,我见到了托尼。
那是像极了德美混血小提琴演奏家David Garrett的男子。高大帅气,高鼻金发褐眼。
“哦,天,纯,你瘦了好多!”他与杜雨纯拥抱,然后直起身来与我握手,“徐,纯一早就和我说过你,久闻大名。”托尼的中文讲得非常好。他曾经在深圳北京居住过多年。
“纯,是最美丽的姑娘。”托尼毫不掩饰对杜雨纯的喜爱,他转头看着杜雨纯,深邃眼窝像一泓深潭,里面是对杜雨纯满满的怜惜疼爱。
托尼的到来像一束亮光,我看到了新的希望。
我和托尼就杜雨纯的病情详询了雨纯的主治医生。医生听了托尼的介绍,也赞成转到美国医治。美国在靶向治疗和异基因骨髓移植方面先进许多。
当晚,杜雨纯睡了,我和托尼在医院大楼的台阶上闲坐。
“徐,我第一次见这样的东方女孩。小小的她,身上却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转头看向这个西方男子,他有非常迷人的侧颜。
“托尼,你懂她。”我翘起大拇指。
“你爱她吗?”托尼突然问。
我的心一颤。抬头看前方,静谧的夜空,像一幅铺开的巨大的深蓝丝绒布,月亮像一颗搁置在幕布上的樱桃,玲珑可爱。我仿佛又闻到那柠檬的香味……
“托尼,我……”突然,我的手机响起来,在安静夜晚,显得特别急促。看看来电号码,居然是琴!
“不好意思,托尼,我接个电话。”
我走开接琴的电话:“喂,琴。”
“安然,”琴的声音熟悉又陌生,“雨纯怎样了?”
我飞抵南宁的时候,给过琴一个信息。告诉她雨纯得了白血病我过来照看她。没想到一晃已经过了一个月。
“你怎样,还好吗?”我没正面回答琴。
“很好,就是……”她欲言又止。
“你没事吧?”
“没,安然,我有孩子了。”琴的回答让我的心一沉,这也太快了吧。我心想。
“是你的。”
“啊?什么?”
“安然,我有了我们的孩子了。”
“琴,你,你说的是真的?”
“恩,有两个多月了。”
“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看着纯净的天幕,那颗樱桃般的月亮,发出幽幽的亮光。突然,我特别想流泪,“琴,你原谅我了?琴。我,我真的对不起……”
后记:
杜雨纯在美国的靶向治疗非常有效,很快控制住病情。半年后,我收到她寄来的相片。那是一幢白色别墅前,她穿着一袭长裙,在剪一丛玫瑰。画面里的她,刚扭过头来,笑着跟谁说话的样子,她的头发,已长得茂密浓黑,俏皮地贴在脑袋上。
一个月后,我的女儿沫沫也如期来到世间,她有着非常像我的眉眼。笑起来,小嘴和眼睛都弯成小月牙。我一天到晚抱着软糯糯的小肉团不愿撒手。琴笑我是个女儿奴。我乐颠颠地说我愿意啊。
又过了一年。我、小沫沫和琴,参加了杜雨纯与托尼的婚礼。在一片“勿忘我”花海里,杜雨纯着白色婚纱,像仙子一般。沫沫与她特别有缘,一向怯生的沫沫,老吵着要她抱。那天杜雨纯穿着婚纱,抱着沫沫,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咯咯笑作一团。她们弯弯的眉眼,是我心中最动人的小月儿。
玩了一天,客人散去,沫沫睡了。我与琴在花园里散步。
“真好,杜雨纯真是个天使一般的女孩,她一定会幸福的。”琴感叹。
琴也喜欢杜雨纯,这点让我非常欣慰非常感动。其实,我是幸福的,无论是杜雨纯还是琴,在我人生旅途里,遇到她们,都是我的福祉。
这样想时,我不禁搂紧琴的肩膀:“谢谢你琴。”
此时,清透的静谧的夜空,月亮低低挂在树梢上。
“琴,你看,那月亮像什么?”
“像樱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