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吹拂】三浦紫苑


第九章 奔向彼方

>> “王子,到今天为止,一直勉强你陪着我们拼这一场,不好意思呐。”清濑说。

这时各校拉拉队吹奏出更响亮的乐声。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大声唤着:“请参赛选手到起跑线就位。”

“灰二哥,我不想听到这种话,”王子笑着说,“在鹤见等我吧。”

王子将防寒大衣交给灰二,与其他十九名负责跑一区的选手,一齐站到起跑线上。

东京大手町,上午8点。天气晴。气温1.3度,湿度88%。西北风,风速1.1米。

这一刻,现在一片鸦雀无声。起跑枪声响起。

王子迈开步伐。不用回头。因为这是宽政大学第一次参加箱根驿传,只有沿着这条路向前跑,才能写下属于他们的故事。

>> 王子张大口以吸入更多氧气,吐气时脸上带着微笑。

轻柔温暖的朝阳,从前方照耀着他。

>> “都已经最后一名了,也不可能更糟了,这样我反而觉得比较轻松,”姆萨玩笑道,“而且,比起被别人追着跑,我的个性比较适合去追别人。”

>> 王子跨越中继线,把紧握手中的接力带交给先起跑的姆萨。那一瞬间,接力带连系起王子与姆萨,下一秒钟又随即从王子的指尖滑落。

心脏好痛。眼睛也睁不开了。这么紊乱的呼吸声,真的出自我的口中吗?

停下脚步后,王子几乎站不稳,整个人向前倒,却只发现自己被人一把抱到怀里。

“我收回在大手町对你说的话。”

清濑的声音在王子耳边响起。“我其实是想说,谢谢你,跟着大家一起努力到现在。”

“这还差不多。”

王子喃喃道。

>> 不论是并肩齐跑的选手们,还是跑在前头、几乎看不见背影的领先选手,我正在跟他们分享同样的时间和空间。

日复一日的练习,造就为跑步而存在的体魄,在这一刻享受同一阵风的吹拂。

>> 本来在头顶上的高架快速道路,如今在右手边画出一道巨大圆弧后远去。天空明朗宽阔,阳光微微洒下。

>> 我到底在干什么?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姆萨终于有感觉了。紧裹住上臂的臂套,在他不知不觉之下已经吸饱汗水、完全湿透了。

姆萨意识到自己刚才简直就像脑充血一样脑子一片浑沌。周遭的一切,这时蓦地跃入他的眼中与耳里,宛如一阵幽幽穿过敞开的落地窗、吹动窗帘轻轻摇摆起来的清风。沿着一号国道,稀稀落落地坐落着几家小型个人商店;观战者围成一道无边无际的人墙,发出高昂的欢呼声,勾勒出一幅祥和正月下的郊外风光。

>>KING抱着双膝,叹口气抬头望向天空。冬日的晴空中,挂着朵朵淡淡的白云。

“不知道我爸妈会不会谅解?”

KING口中吐出的气息,就像云朵一样,飘浮了一阵子后,消融无形。

“延毕吧!延毕吧!”城太保持抱膝的姿势,以臀部为支点前后摇晃着。“然后我们明年再一起参加箱根驿传。”


>> 太好了,我真的办到了。

姆萨双唇颤抖着,不发一语点点头。因为现在他要是开口说话,只怕泪水会忍不住跟着落下。

>> 对城太来说,双胞胎弟弟城次,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 城太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有时就连他自己照镜子时,也分不清镜中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城次。

>> 城太把双胞胎弟弟当作世上最接近自己、但又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个体。他就是用这么自然的态度在爱着他。

城太与城次总是形影不离。他们睡同一间房,上同一所学校,一起踢足球。他们俩吵架跟和好的次数一样多,总是和共同的朋友玩在一起。

城次的事,城太几乎无所不知。他喜欢吃什么东西,右脚脚踝上有颗小小的黑痣,甚至初吻的对象是谁、什么时候发生的,他都一清二楚。但同时,他也知道,城次的个性和自己截然不同。

城太与城次交游广阔,周遭的朋友应该觉得他们俩都开朗又乐观。这样想是没错,而且城太也不讨厌别人这样看他。不过,城太觉得真正的自己,有一点可能跟大家想的略有出入。

城次比我单纯多了。

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有城次在,气氛总是特别融洽。因为他不管生气或大笑,都是真情流露,没有一丝算计。

城太就没有这么天真烂漫了。做任何事之前,他都会先评估、确认“这样做,才会讨人喜欢”。认真说起来,像城次这么没心眼的人根本就是稀有动物。也是因为这样,城太才会这么喜欢这个双胞胎弟弟。

城次应该还没发现,我们兄弟差不多要分道扬镳了,城太心想。从出生到现在,我们总是在一起,做一样的事,但这种状况不可能持续到永远。

>> 城次受到许多人喜爱,他也一视同仁地喜欢每一个人。这个“人人都好、什么都好”的城次,对跑步表现出如此的热情与执着,让城太很惊讶。

>> 当兄弟俩自己在房里时,城次总会聊到阿走的事,例如:今天阿走跑步的样子好帅,要怎样才能跑得像他一样好呢?为了更接近阿走的速度,他还会在榻榻米上摆出跑步的样子:“老哥,帮我看一下这个姿势对不对!”这种时候的城次,双眼总是闪闪发亮。

>> 城太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叶菜子仰着头、盈盈笑看着自己的神情,差点大喊出一声“啊”!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就像上帝跟他开示一样。

叶菜妹她……该不会喜欢我吧?!

每次叶菜子来竹青庄,阿雪和尼古老是背着我偷笑,姆萨也老爱敲边鼓叫我送叶菜子回去。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了。



咦?慢着!每次都是我跟城次一起送叶菜妹回去的,而且叶菜妹也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她到底喜欢我们兄弟哪一个?

城太又开心又困惑,脑子被搞得一团乱,结果连他本人都没发现自己已经把城南文化大与前桥工科大完全甩到后头了。

>> 但是尼古还没来得及开心,城太就一脸吓人的表情跑来,把接力带交给城次的同时说了一句:“叶菜妹,她好像喜欢我们兄弟俩。”

“什么!不会吧?!”

城次大叫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冲出去,留下中继站所有人一脸目瞪口呆。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认真在比赛!”

>> 比赛有强校参加固然很好,不过,能有这种愿意为没跑步经验的年轻人敞开大门的学校参与,也是一件好事。毕竟,举办箱根驿传的目的,除了培育世界级跑者之外,也是为了拓展日本长跑界根基的版图。

>> “城次在搞什么?怎么跑得疯疯癫癫?”

“真的啊,嬉皮笑脸的。”

>> “双胞胎啊,好像发现叶菜妹的心意了,所以城太跑完后整个人都酥了,开跑的城次也跟着酥了。”

清濑看阿走一眼。阿走心想,干吗看我?

>> 双胞胎终于明白叶菜子的心意了,这不是件好事吗?没错,这是好事,但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这感觉跟因为跑不好而心慌意乱时一样,胸口好难受。感觉就像细胞燃烧不完全,身体因此囤积了一堆多余、没有用的热量。

>> 真想赶快上场跑步,这样就能早点从这种无法言喻的暧昧感情中彻底解放,感受风的吹拂。

>> 公交车内热烘烘的暖气,让人脑子昏昏沉沉,很不舒服,跟那种明明想睡、却迟迟无法睡着时的感觉很像。阿走像是要回避清濑的视线,挪动一下腰部,让身体深深埋入座椅中。

>> 阿走是个只懂田径的傻瓜,社会适应能力似乎也不太高明,但是他拥有非常纯真的一面。阿走不像我可以马上跟别人称兄道弟,但是他会一边发出“嗯、嗯”,一边想着该怎么响应,努力去了解对方与自己。

阿走的生存之道,跟他跑步的样子很像:强而有力、直视前方,永远对眼中看到的一切抱着希望与期待。

>> 城次接过瓶装水,把水往自己头上一淋,舔了舔流到嘴角的冰凉水滴。

>> 我会好好跑下去,因为我是真心喜欢跑步。我要为了在这有苦有乐的一年间认识的所有人而跑。不管是衷心的打气,还是无心的中伤,我全都收下,把它们转化为飞跃而出的强劲步伐。现在,我要尽情享受我们最喜欢的“跑步”这件事。

>> 但是,这不是我要的。我,我们想去的地方,不是箱根。我们的目的地,一定得靠着跑步才能到达,那是个更远、更深,更美丽的地方。虽然我现在没办法马上去到那里,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亲眼目睹那里的风景。在那之前,我会一直跑下去。看着吧,熬过这痛苦的一公里,我会离那个世界更近一点。

>> 神童那对因发烧而有点浑浊的双眼,这一瞬间竟闪过一抹清澈的光芒。阿雪与神童四目相望,再次开口说:“就算你这么做,也不会有人会怪你的。所以,真的撑不下去时,拜托你一定要立刻弃权。”

“我知道。”神童带着微笑,站上中继线。

>> “把头抬起来,你已经跑得够好了,”阿雪轻声告诉依旧垂着头的城次,“有的时候,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见得能达成目标。可是,正因为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 体内一股寒意直窜,皮肤上却不断冒汗。湿透的T恤被风吹得冰凉,却不能降低身体表面发烫的温度。每踏出一步,脚底的冲击就引发头痛,鼻塞也严重到让人无法正常呼吸。

神童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挑战箱根登山赛道。他感觉自己头上好像套着一层透明泡膜,周遭的声音和身体的感觉都离自己好远。



好痛苦、好难过。好痛苦、好难过。这两个词汇,在脑髓形成一道漩涡,顺着背脊而下,充斥他的体内。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想都没想过要放弃。

>> “神童,围棋这玩意儿啊……”

这是什么天外飞来一笔?还是说,我在不知不觉间,连耳朵都烧坏了,开始出现幻听吗?房东的破锣嗓音透过扩音器传来,神童努力集中精神听他说。

“什么时候该认输,是最困难的决定。实力越强的棋手,在发现自己赢不了的时候,就会努力思考该怎么承认失败。如果他已经尽了所有努力想逆转,甚至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分胜负,却还是被对手围剿,这就是该认输的时候了,就算当时棋盘还没整个下满。没有人会因为这样去责怪棋手,说他怎么下到一半就认输。相反的,棋手在适当的时机投降,就算输了比赛,也会被称赞‘识时务者为俊杰’,因为他一直都抱着必胜的决心,也确实坚守到最后一刻。”

>> 故乡的双亲,应该正守在电视机前,担心着自己的赛况吧。不用担心,等比赛结束我就会回去,带着姆萨一起回家,告诉你们箱根驿传是多么好玩、多么精彩的比赛。

>> 芦之湖畔恩赐公园内的新芽、耸立在湖面对岸的富士山、最后直线赛道上拉拉队敲打太鼓的声音,这些神童全都看不到、听不到,就连痛苦的感觉也不复存在。

只有“向前跑、向前跑”这句话,有如咒文一般,在神童蒙上雾霭的脑袋里回荡着。

>> 围绕在平缓群山当中的湖面映照着天空,闪耀着银色光芒,宛如覆着一层薄冰。海盗船造型的游湖船悠扬地横切过湖面,划出一道道涟漪。富士山仿佛披着纯白的雪裳,鸟瞰着这幅美景,清晰动人的身影映入眼帘,有若近在咫尺。

这恬静优美的景致,看来有如经过加工雕琢般的不真实。

>> 那是再怎么痛苦也要向前进的一种力量,以及持续与自己战斗的勇气,也是不只着眼于眼睛看得到的纪录、更要一次又一次超越自我极限的毅力。

>> “神童,喝水!你能喝吗?拜托你喝一点!”

神童双唇微启,阿走急忙把瓶口凑到他的嘴边。

神童摇摇头。他不是想要喝水,而是想说话。阿走和清濑低着头,紧盯着神童。在两人的注视下,神童挣扎着想对他们挤出一句话。

他想要道歉。

把神童放上担架后,阿走才察觉他的心思。

“为什么我……”

阿走伸手抱住神童的头。绝对不让他说出口。

“神童你已经跑到最后了,这样就很够了不是吗?对我们来说……”

跑下去就代表一切了。

宽政大这条黑银相间的接力带,穿越了去程107.2公里,现在,终于抵达芦之湖。这就是大家的愿望。这样就够了。我们已经别无所求。

>> 真让人期待,阿走心想。这样的心情,他从来没有过。从来不曾为了跟某个人见面而这么期待过;从来不曾想要飞奔到某个地方,只因为有人在那里等着自己。

>> 弯道绵延不绝的山路,已经披上一层夜色。树木间隙中,偶尔透出山下街道的灯火。

“天气变冷了。明天说不定会下雪。”

>> 阿走把脸凑近玻璃窗,几乎能感觉到外头冰凉的气温。抬头一看,片片厚实的白云覆盖着夜空。

>> 阿走抬头看向身边,只见清濑双手支在膝盖上,有如祈祷一样的姿势,两眼则定定看着十指交握的拳头。

“你的名字,真的很适合你。”

>> 电车停靠在一个小车站。车门开了又关,没有任何人上下车。电车再度开始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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