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那日，她一袭华裳，云鬓间珠玑璁珑，眉眼艳丽，倾国倾城，宛若一株亭亭玉立的海棠。
她伏下柳腰盈盈叩首，清清冷冷地道一声大王，没有丝毫的媚笑逢迎。他拨开珠帘，只那一刹，就沦陷在那一双婉婉黛眉中，不可自拔。
世间何情最深，便是所谓一见钟情。他册封她为妃，为她筑雕梁画柱，织百千锦缎，自她入宫以来虚设六宫而独宠之。然而她从来不笑，眼眸冰冷如霜，言语寒凉似雪。
他为讨她开心，日夜令人吟清歌作曼舞，她凤钗上的珍珠逶迤至地，却仍掩不过楚楚的哀愁。
他弃尽威严，轻声劝道：“爱妃一笑可好？”
君王的降贵纡尊换来的不过是美人的淡淡一瞟：“妾生来不喜笑。”
他亦不曾责罚于她，即使她不笑，依然是他的心中珍宝。
纵观古今帝王，唐明皇那比翼连理的承诺，终究成为马嵬坡上一段凄凄白绫；汉武帝笃定的金屋藏娇，亦落得一个悲怨长门的下场。而周幽王是世人口中淫乱无道的昏君，不能与唐皇汉帝的丰功伟业相提并论，然而身为夫君，他的深情厚谊不知越过他们多少。
她爱听锦帛撕裂之声，他便每日令力大的宫女撕碎几匹珍贵的锦缎与她听。彼时岁月静好，面前支离破碎的锦缎繁华如夏花，飞扬过她淡漠的眼。于是她凛冽的瞳仁晕染上靡丽的色彩，虽不过一瞬，却美好不可方物。
他痴痴地看着，终于按耐不住，肆意的吻在她的唇间印下，化作缠绕生蔓的情枝，几欲癫狂。许久，他察觉到她羽睫间的炽热，两行清泪在她姣好的面庞上悄无声息地滑落。他慌忙起身向她赔不是，他这样爱她，怎能忍心叫她流泪，怎能忍心让她难过呢？
仿佛是冬日里久违的温暖融了冰雪。听他轻声细语地呢喃，她不禁生出了一丝动容，若不是亡国离乡之恨，大概她也会在这如斯温暖的岁月里，爱上如斯温暖的他吧。
他笨拙地为她拭泪，手足无措。她敛着水眸，刹那间心忽然抽搐起来，可是她生生将那份感动咽下，她不敢也不能承认自己爱上了他。她告诫自己，他们有着血海深仇，自古爱与恨都是不能兼容的，而如若爱恨并存，他们必定两败俱伤。
她是那样一个心思缜密又胆小怯懦的女子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求得以平安。这样的后果她输不起，也不想他受到伤害，所以宁愿不爱。
之后她心中的冰层虽冷，却不再坚硬，偶尔也与他闲话几句，道道琐事。每逢此时，他好似得了糖的稚童，笑容满面地牵她的手。
他温柔的凝睇终掀起原配申后的妒忌。申后乃名门之女，育有太子宜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会被褒姒夺走宠爱。申后将她召至宫中，言语百般挑衅，拐弯抹角地骂她狐媚惑主。她恭恭敬敬地跪在申后脚下，默默听着，任由凌辱也没有半分反驳。她知道他宠爱自己的不易，不愿让他为难，便索性将苦泪全数匿藏。
申后消气之时，已是两个时辰后，她双腿被冰冷的地面硌得生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那个衣着华丽却心如蛇蝎的女人告退。
夜已阑珊，他到她宫中用膳，席间她面容憔悴，神色黯然，听他讲着宫中趣事却一声不响。他询问，她也只是摇头不语。
还是一个侍女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才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他愤然，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欲要惩处申后。她却如跪申后一样向他跪下，拽着他的衣袖央求饶恕申后。她并非善良至此，只是深知申后出身名门望族，牵一发而动全身，朝野不宁，他的皇位岌岌可危。
他搂抱着她问道：“你能如此着想，为何不能为孤一笑呢？”
她一怔，随即低声道：“明日还需早朝，大王就寝罢。”而后轻转纤腰入了内殿。
如果她当时回首，就会看见他在她身后，倏忽伸手，却只抓到一把虚无凉薄的空气。
翌年，褒姒有孕。
正是百花锦簇的仲夏，她临窗而坐，轻轻抚着小腹，身旁他赏赐的金银珠宝已能齐腰。㾿下海棠开得灿然，她莫名地有股流泪的冲动。
没成想，这样爱她的他，竟会做出负她之事。
那夜月色凄清，他破天荒地没有到她宫里就寝。她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浓妆艳抹的容颜渐渐失了光彩，她终于忍不住乘辇去寻他。
金玉为堂的殿宇中灯火通明，她没有让人通传，而是捅破了窗纸看去。十余个美艳的歌姬环绕在他身侧，他笑着左拥右搂，好不快活。
她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冲进去甩那些小狐狸精一个耳刮子！然而终究还是迈开步伐离去，是啊，他是高高在上坐拥天下的君王，多几个美人又有何妨呢？只是她想不到，对自己无尽柔情蜜意的他，竟然在自己辛辛苦苦怀着他的孩子的时候，和别的女人寻欢作乐！
她强忍着没有哭。罢也罢也，权当她从未爱过他，权当这只是梦一场。
不久，她在他焦灼的目光中诞下一子，取名伯服。
他万般宠爱伯服，恨不得将整个天下都送给他。她在他身侧，淡然看着父子俩相似的眉眼，却觉得无比可笑————他对她，对伯服，如此之宠却无爱。
她在自己杯盏中下了毒，诬陷到申后头上，那女人早已失了君心，此时更是辩无可辩。他即刻下旨废黜申后和太子。只是午夜梦回，她想起那日申后凄厉而毒辣的目光，亦不禁心悸。
她终于成了王后，终于站在巅峰与他一同笑看人间繁华。可是她苦笑着发觉，自己并不快乐。
她愈发不爱笑了。无论是他赏赐的金山银山，朝臣们的阿谀奉承，还是自幼聪慧的伯服一字一句给她背书，她的心都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即使在这奢靡的皇城内，她也总是感到无边的寂寞和恐慌。她想，也许这就是报应罢。
幽王昭告天下，能使王后一笑者，赏以千金。一个叫虢石父的人出现，道出那个千古妙计。
他牵着她的手上了烽火台。
彼时晚霞正好，一抹水红漫上天际，其色如血。
骊山上那无数烽火燃起的一瞬，泪水自她眼角淌下。滚滚火焰翻腾，狂笑，呐喊，仿若世间辉煌不过如此。浓烟熏得她止不住地咳，他连忙掀起锦袍掩在她鼻口处，她趁此痛哭无声。
她想，她是幸运的，有这样一个男人，为她燃起千万烽火，为她倾国倾城。
军队陆续赶来，马蹄声响似天边雷。她望下周江山，峰峦巍峨，无数将士匆匆，只为她一人。她僵硬的唇角漾出一缕浅笑，渐渐蔓延，成开颜之大笑，笑声清泠，在一片喧闹中迅速飘扬。他握着她冰凉的双手，与她一起笑。
她笑她为他妻，笑烽火如海；她笑荣华，笑富贵，笑白首不离，笑比翼双飞；
他笑他为她夫，笑美人开颜：他笑霸业，笑山河，笑璧人一双，笑连理双枝；
笑。她终究是笑了啊，只是这一笑值千金，亦将赫赫宗周灭之。
前太子宜臼攻城夺位时，他平静得出人意料。
“大王……妾甚歉之……”她听着耳畔愈来愈近的铁骑声，泪流满面。
他却笑着呢喃：“孤不悔矣。爱妃此刻可愿一笑乎？”
她扬起唇角的刹那，乱兵涌入殿中，他胸前的血花一朵朵绽放，刺得她一双眼生疼。他爱得是这样苦这样艰辛，一直以来都在努力为她遮蔽风雪，而她却不知道原来他也很冷。
其实她的一切秘密，她对申后的陷害他都知道，只不过因为太爱她，也因为当日醉酒确实负了她，所以他宁愿佯装成她希望的模样，来好好守护她。
而失去了他的她，在面对叛军的动手动脚时，毅然自刎。
大王啊，妾因怨恨而无法为君一笑，又因怯懦而无法与君白头偕老。那么，请大王等妾，妾与大王在阴曹地府，共同欢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