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上暗红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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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山河夜入梦,何时故人踏星归。

网图侵删

(一)

姜宁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三天前,她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寺庙。

近期诸事不顺。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刚考上事业编制转头就去找公务员相亲,与相亲对象一拍即合,马上抛弃了合同制工作的她。同事即将临盆,请了产假,工作全部推给了她。而她不省心的弟弟为了给女朋友制造惊喜大半夜在小区放烟火,被邻居举报后带去了派出所。

从派出所刚出来,她筋疲力尽地打发走弟弟。天色渐晚,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向远方。一个小和尚突然凑了上来:“女施主面色晦暗,近期有大凶之兆。”

小和尚年纪大约十七八,故作老成,姜宁乐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刚才我可听到警察怎么教育你了,都到警察眼前了,你还想忽悠我嘛?你这小和尚六根不净。”

小和尚圆圆的脑袋上青茬冒了出来,要不是身着僧衣,倒像是刚刚放出来的。

“我没骗他,”小和尚义正言辞:“刚才那个人确实有灾象,我帮他破解了。”

姜宁乐不想跟他纠缠下去,转身就走。

不想他却追了上来:“女施主,要不要去庙里烧一柱香?”

“不去。”

“去吧,你有命中注定的姻缘未了。”

狗屁命中注定!

姜宁乐狠狠地甩上车门,再没有理会他。

车开出去数十米,突然惊天一个响雷,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小和尚身无长物,连把伞都没带。

姜宁乐不忍心,掉头回到派出所院子里。

墙角处一个圆圆的脑袋。她放下车窗:“你这么会算,怎么没算到天要下雨?”

“我是出家人,又不是预报天气的。”

哼,小孩子脾气。

“上车吧,”姜宁乐找出干净的毛巾给他擦脸:“我送你回去。”

小和尚住在偏远的庙里,出了市区,环城高速以外,过了几条崎岖的山路,在更大的降雨来临之前,姜宁乐终于找到了寺庙。

天色已晚,只有寺墙外周有几盏微弱的灯,打出昏黄暗淡的光。

雨越下越大,姜宁乐没把握能安全开回家。

“明天再回吧,今晚在这里住一晚。”小和尚热情地招呼她:“庙里有女信徒在斋戒,你可以跟她们住一起。”

郊外的夜空黑乎乎一片,乌云密布。姜宁乐同意了小和尚的提议。

姜宁乐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数年,从来都不知道城市边缘还有这样的地方。小和尚带她穿过朦胧夜幕笼罩下的寺庙,远处似乎传来念经诵佛的声音。佛像神态各异,沉寂肃穆,姜宁乐穿梭其中,她的心止不住突突地跳。

寺庙不大,穿过前面几方小小的院子,小和尚径直把她带到后院香客休息的地方。

石板铺的台阶不平整,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姜宁乐打了个踉跄。

“小心!”小和尚扶住她。

姜宁乐抬头,突然看见远处的树影后一个人影,长身玉立,戴着宽檐斗笠。她隐约觉得是个男人。男人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向她看过来。

她一惊。这个男人留着古时男子的绾髻,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身着长袍,腰间束着宽边锦带。

姜宁乐着急地拍小和尚的肩膀:“小和尚!你看那人是谁?”

小和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哪里有人?”

她定睛一看,只有一条木桩立在那里。

她刚刚明明真真切切地看到有人!

小和尚没再理会她,径直往前走,再过一个拐角,终于到了。

“这会儿还有斋饭,你吃吗?”

“不用了。”夜色昏沉,姜宁乐躺倒在床上,觉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她只想明天一早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二)

头昏昏沉沉的,姜宁乐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精致的雕花装饰,身上是柔软的团花纹锦被,檀香木的架子床上挂着淡青色的纱帐。这不是昨晚睡觉的房间,似乎古时谁家女儿的闺房。姜宁乐起身,她的身上也不是昨晚穿的衣服,而是一件素白色的长锦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姜宁乐环顾四周,窗边摆着黄花梨木雕折叠式镜台,她在菱花铜镜里看见及腰长发的自己,脑海里响起空灵的女声,她的心突突乱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中。

梳妆台上是漆雕梅花的首饰盒,旁边摆着一支素雅的碧玉发簪和一串金沙石佛珠。

她确信,这不是她昨晚休息的地方,镜子里也不是昨晚的自己!

有人推门进来,看到站在镜子前面的她,突然惊叫了一声。铜制的脸盆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夫人,你醒了!”

面前的姑娘挽着双环髻,眉目秀丽,身着月色的百褶长裙。姜宁乐紧紧地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您都躺了三天了,滴水未进,吓死我了!”

姜宁乐看着她在屋里熟练地忙前忙后,服侍她净脸擦手更换衣服,指挥鱼贯而入的众人收拾,不一会儿桌上摆满了饭菜,琳琅满目。

她努力消化着眼前的一切。头嗡嗡地疼,这不是幻觉。她似乎……穿越了!

小说里的事情居然发生在她的身上!

昨晚开始一切就不对,她好心好意送小和尚回寺庙,居然就从现代社会失踪了?!

她的家人,她的工作,她的人生都消失了。她跑到了历史中一个不知名的一个节点,要面对未知的人生。

姜宁乐在震惊中浑身发冷。眼前的这个丫鬟似乎是她目前唯一能倚靠的人。屋里只剩下她俩,姜宁乐环视四周,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连这张脸都不是她的,她被禁锢在一具羸弱的身体里,无法动弹。

穿越书里怎么写来着?她要怎么应付这未知的局面?对,要装失忆。

姜宁乐盯着眼前的丫鬟:“你叫什么?”

“夫人,您是烧糊涂了吗?我是碧荷。”

碧荷急急地冲出去要请郎中,在门口突然撞上一个人,她抬头一看,慌忙跪了下去:“二爷!”

刘苡仁似乎刚从外间归来,尚未更换便衣,他低头呵斥道:“慌什么?”

碧荷头埋得更低了:“夫人身体不适……”

郎中很快被请了过来,仔细号过她的脉:“夫人之前或有忧心之事,此次伤在头部,或因瘀血内阻,脑脉不通,耗伤气血,痰火互结,上扰心神。先开几服药让夫人试试,或能活血化瘀,开窍醒脑。以后夫人切不可劳神过度。”

姜宁乐没听明白大夫说了什么,她的脑袋嗡嗡作响。清醒的消息甫一传开,屋子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来看望,身处一堆陌生人当中,她只觉得自己更心慌了。

郎中被请下去开药,折腾了半天,姜宁乐又饿又乏。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再一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

梦里姜宁乐似乎看到了小和尚,在庄严肃穆的佛殿上,小和尚敲着木鱼诵经,面目肃然。大殿上坐满了诵经的僧人,姜宁乐穿过人群寻到他:“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小和尚没有回答,他闭着眼平静地诵经。寒风四起,佛钟声悠远绵长,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响,姜宁乐只觉得头痛欲裂,她尖叫一声,自睡梦中惊醒。她满头是汗,伸手去擦,才发现睡梦中似乎流过眼泪,自鬓角打湿了枕头。

头顶的青纱帐让姜宁乐再一次确认,她确实是穿越了。这里好像是历史书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朝代,而她身处不知名的官宦人家,是府里当家人刘苡仁的正妻。

刘苡仁在家中排行老二,父亲早逝,大哥早夭,幸而母亲出身名门,外家地位雄厚,一力拉扯刘苡仁长大,更在他登科后为他觅得太傅小女为妻,从此扶摇直上。

姜宁乐看着铜镜中陌生的脸。这些天她生病,刘苡仁鲜来探望,看来这桩听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亲事,夫妻感情并不好。府里有位侍妾深受宠爱,已经为刘苡仁生下一女,听闻刘苡仁夜夜宿在她房内,想来生儿子也是顺利成章的事。

姜宁乐如释重负,穿到一位不受宠的正妻身上也算是开出了她想要的穿越盲盒,既不用担心别人因身份地位欺辱她,也不必每天要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侍寝。

她尽快熟悉了自己生活的一方小院,既然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回到现代生活,那就先在这里过好日子再作打算。

很快,她就体会到当一只封建社会的金丝雀有多么快乐,吃饭有厨师,家务有佣人,连穿衣都有人伺候。姜宁乐开心地在自己的天地里乐不思蜀,不用朝九晚九的生活里,空出来大片时间,让她能够学着做自己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她把自己投入到练字、绣花、茶艺、点香的琐事中,甚至跟着小灶的厨师学做饭,新奇地尝试这个时代可以做的所有事情。

只一件事让她隐隐有些担心。

虽然不受宠,但按照碧荷的说法,刘苡仁每月还是有一两天要在她这里过夜的,这副身体是刘苡仁的妻子,可灵魂不是,姜宁乐十分抗拒没有感情的触碰。

她悄悄地询问碧荷:“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不要碰我?”

碧荷大概没听过这样无理的要求:“夫人,二爷来留宿,这不是好事吗?”

好个屁,姜宁乐不想跟他同床,更不愿意怀孕,她差遣碧荷出门:“你去请个大夫来,信得过的。”

来人是个生面孔,不是刘家人常请的那位,碧荷悄悄告诉她,这是她未出阁时家里常来的大夫。

来人听了她的请求后犹豫了:“夫人,一则避子汤皆由寒凉药物制成,用后伤身,恐影响以后受孕,这二则……”他犹豫了一下:“如果让刘大人知道您用此药,恐怕……”

姜宁乐听明白了,他这是怕引火上身。

姜宁乐只能先声称大病未愈来躲避同房。心下盘算,靠人不如靠己,既然找大夫弄不到药,那就自己来。

(四)

刘苡仁刚进门就闻到冲鼻的中药味,姜宁乐背对着他蹲在院子里对着炉子正在研究,碧荷听从她的指挥往锅里添药。

他出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姜宁乐乍一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他走近去瞧,主仆两个脸上蹭了炉底灰,狼狈得像是逃荒的难民。

刘苡仁嫌弃地看了姜宁乐一眼:“府里没有熬药的人吗?搞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姜宁乐悄悄翻了个白眼,指挥碧荷收拾炉子。

刘苡仁阔步走进里屋,双手张开站定,没有人如预想般迎上来帮他更衣。

他盯着离他半丈远站着发呆的姜宁乐:“愣着干什么?”

姜宁乐指着自己问他:“你叫我吗?”

碧荷悄悄在身后推她一把:“夫人,帮二爷更衣!”

自己没长手吗?这点小事也要别人来干。姜宁乐腹诽。

她笨拙地去解开腰带,在刘苡仁的胸口和腰侧摸了半天,没找到解开的地方。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碧荷,碧荷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这次终于找到了。刘苡仁却失去了耐心,指着碧荷命令:“你来!”

姜宁乐顾不上忧心这点小插曲,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看来今晚刘苡仁要睡在这里,她在思考,要怎样才能避免她抗拒的事情发生。

侍从纷纷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姜宁乐不自在地收拾床褥,因为紧张全身燥热。她看着刘苡仁悠闲地坐在塌上吃茶,心里安慰自己:刘苡仁相貌堂堂,身躯凛凛,胸脯横阔,鼻梁高挺,下颌分明,剑眉星目,双唇红润,称得上是谦谦公子。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她姜宁乐也不算吃亏……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来人还未敲门,刘苡仁就开口问道:“什么事?”

“二爷,有人求见。”

刘苡仁披了长褂出门,侍从同他耳语几句,他边整理衣衫边向院门走去,姜宁乐长舒一口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不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想。她从心底里抗拒生活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只身一人尚可应付,可如果有了孩子,她就彻底被捆死在这里了。躲避房事只是权宜之计,既然免不了要同房,她只能想办法不让自己怀孕。

有事可做,姜宁乐从心里振作了起来。她嘱咐碧荷想办法弄了几本医书,自己研究起来。院里每日飘出药香,这府里人人都当羸弱的夫人病情加重,没人知道姜宁乐安隅一室的自得之乐。

(五)

春日里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柳絮纷飞,白色梨花飘满院落,院里突然多了几只野猫。一日,姜宁乐看见丫鬟们聚集一起,她凑过去看,原来是一只母猫怀孕了,行动笨拙,看样子快生了。她嘱咐碧荷建了猫舍,放置母猫安心待产。

夜半惊醒,碧荷听到门口有人走过,她冲出去看,却见姜宁乐在轻抚呻吟的母猫,看她站在一边发呆,唤她过来:“碧荷,它要生了。”

姜宁乐把猫舍搬进屋内,主仆二人安静地等待母猫生产。天快亮的时候,第一只小猫出来了,姜宁乐轻轻地擦掉羊水防止小猫呛到,小心翼翼地剪断脐带,第四只小猫出来时,母猫大概没了体力,姜宁乐喂它吃完东西,稍作歇息,最后一只小猫终于出来了。

碧荷端来温水准备擦洗小奶猫,看到趴到桌上的姜宁乐温柔地盯着小猫看,这眼神她曾经也见过,只是……

刘苡仁突然从外间进来,晨曦穿过花格木窗洒进来,姜宁乐一身白衣,不施粉黛,阳光穿过她额间的刘海,在她光洁的额头打下细碎的阴影,她长长的睫毛忽闪似轻扇开合,嘴角上扬露出温柔的笑容。刘苡仁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发妻。成亲之初,他们也曾甜蜜过,如胶似漆,举案齐眉,那个时候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什么时候开始两看生厌的?身后的小厮上前要催促刘苡仁出门,他抬手制止。这晨间日光真好,他想多待一刻。


姜宁乐沿着曲折的游廊踱步,前方是一阶精巧别致的凉亭,有石板打就的小几椅案,阶下石子铺成甬道,院里有大株梨花,清风吹过,白色的花瓣洋洋洒洒,院落幽深静谧,铺就一地旖旎。亭中垂一袭竹帘,竹帘后隐约可见身着白衣的一位年轻公子。见院里有人,姜宁乐不敢久留,碧荷跟在她的身后轻声劝说:“夫人,咱们回去吧。”

姜宁乐转身要走,突然一把利刃顶在她的脖颈:“什么人?”

完了,被发现了!

半个时辰前,姜宁乐发现新生的小猫丢了一只,四下寻找,满院都没有踪迹,只在墙根寻到一处能容一人屈身出入的小洞。碧荷想要与隔壁主人家通报后再进去,没成想姜宁乐在听到一声猫叫后就不管不顾地穿过小洞闯入隔壁。猫没找到,现下主仆两人被抓了个正着。

亭内的人听到动静,掀开竹帘现身。

姜宁乐只见来人一身月牙白云缎锦衣,身形清瘦,容颜如画,五官俊美,唇瓣含笑,眸光温柔,满身雍容雅致,难掩贵气风流。

他掀开竹帘的瞬间,姜宁乐看到亭几上白色的小奶猫,正是丢失的那一只。

有侍从问道:“亭下何人?为何擅闯六王爷府?”

对面的男子盯着她看了半晌:“成青珏?”

姜宁乐悄悄问碧荷:“谁是成青珏?”

碧荷惊讶地看着她:“夫人,是您呀……”

原来这具陌生的身体叫成青珏,而且认识眼前的六王爷。

认识人就好办事,姜宁乐指指亭内的小猫:“我并不是有意要闯进你的府邸,我只是来寻我的猫。”

“你怎么进来的?”

姜宁乐老老实实地指着墙根:“那儿。”

六王爷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你……你钻洞过来?”

“我本来不想钻的,但是正好听到猫叫了,要是通传再进,这小猫都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了。”

成青珏在自家府邸失足落水昏迷不醒多天的事情,李羡确有耳闻,醒后神志不明、记忆混乱也传遍上京,但行为乖张、性情大变至此,李羡着实没有想到。

他挥挥手,让下人把小猫还给成青珏。她轻轻地接过小东西,转头朝来的方向走去。

这是要钻洞回去吗?李羡无奈地叫住她:“正门在那边。”


李羡没想到一天之内能遇到成青珏两次。

夏夜晚风微凉,李羡最喜欢坐在屋顶看着漫天繁星小酌,没想到在离他一丈远的另一座屋顶上,成青珏捧着酒坛发呆。

“你怎么坐这儿?”

对面的女子看了他一眼,夜色朦胧,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恍惚窥到她的醉意。

她有些没坐稳,稍一踉跄,顺势躺倒:“这里的天空星星好多。”

李羡抬头看向天空,月色撩人,星宿满天。李羡听她继续念叨:“不像我住的那里,遍地霓虹灯,天空已经看不到多少星星了……”

姜宁乐昏昏欲睡,在屋顶翻了个身,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床。李羡本想置之不理,可见她突然下滑了几寸,心悬在嗓子眼,担心她再动就掉下去。他伸手够到墙沿的梯子,撑在两座屋顶之间,小心翼翼地翻越到对面。

一身酒气,李羡问道:“你喝了多少?”

姜宁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一坛……就把刘苡仁放倒了……”

李羡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眼前仿佛出现十四岁的少女,那个时候她跟在成青琢身后,怯生生地叫他:“羡哥哥。”一晃十年,他们各自成亲,一个正当盛年遭遇妻子难产而死,一个深居简出宛如弃妇心如死灰。

(六)

近来刘苡仁突然频繁留宿在成青珏房内,姜宁乐只能称病逃避跟他同房。往常他来几次就失去耐心,姜宁乐得以喘一口气,近来他却锲而不舍,让她再没有别的借口,眼看要吃大亏,姜宁乐只能想办法灌醉他。

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姜宁乐清醒之后开始盘算别的办法。要想对付刘苡仁,必须知道他和成青珏之前发生过什么。

姜宁乐刚来的时候,屋里青灯古佛,一副看破红尘的架势,碧荷说她是夜间落水后昏迷不醒的,成青珏晚上不在自己院里,跑去正堂前的池塘做什么?

她叫来碧荷盘问,碧荷只说成青珏晚上去找刘苡仁,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掉进去的,姜宁乐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碧荷语焉不详,看来有事情瞒着她。


五只小猫长得很快,一眨眼就能满地撒欢,姜宁乐在院里待得无聊,想要外出走一走。正巧成家派人来接成青珏回家小聚,让她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

一出刘府,姜宁乐顿时来了精神,一路上不时掀开马车上的短帘看外面的风景。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人沿街叫卖,杂耍的摊位敲锣打鼓,站满了观众起哄拍手,姜宁乐仿佛置身于古装剧的拍摄基地。手里的小猫同样对车外的世界充满好奇,不时去扒拉车窗上的遮帘。

姜宁乐转了一圈心情大好,见到成青珏的家人也愿意花心思来交流。

甫一下车,姜宁乐就被带去见成青珏的母亲。太傅夫人略施粉黛,身着款式简单的石榴红缎裙,裙上绣着几朵芙蓉,简约而不失华贵的气质。成夫人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一见面就忍不住念叨,自己的女儿受苦了。待闲杂人等都退下后,成夫人才悄悄表明叫她回来的用意。

上京有一妇科圣手,外出云游数年,近期归来,一时之间被各府踏破门槛、争相邀约。

“今天我请她来府里一趟,为你开个方子,回去之后遵照医嘱好好用药,尽快给刘家添个嫡子。”

姜宁乐不置可否。成夫人又问:“管家权得尽快收回来,不能叫那个侍妾一直把持内府事务。这人一旦生了野心,就不好控制了。”

姜宁乐心思并不在这些事情上。家中大嫂也开口劝道:“你听母亲的,千万不能像秦家那位夫人,拢不住丈夫的心,多年无所出,让一个姨娘骑在头上,最终落得和离的下场。”

可以和离?姜宁乐顿时来了精神:“怎么才能和离呢?”

成夫人与儿媳对视一眼:“青珏,姑爷最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吗?”

姜宁乐没作声,心想,非得做了出格的事情我才能和离吗?

“最近你父亲确实提点过他几次,他新近来往的那些人,急功近利,做事有些不择手段,你也劝劝他,他自小没了父亲,虽仕途平顺但也不可失了小心谨慎的心……”成夫人抓着她的手细细凝视:“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回家给你气受了?”

姜宁乐摇摇头:“那倒没有。”

成夫人摸摸她的脸颊:“有个孩子……慢慢就会好的。”

姜宁乐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的妈妈曾经也这样抚摸着她。她突然失踪,她该有多担心呢?

(七)

姜宁乐突然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刘苡仁同成青珏的关系并不融洽,她一开始就有所感觉。府里那位姨娘掌管全府大小事务,刘苡仁一年到头几乎都宿在她的房里,看上去,那位倒像是正房夫人。一个病怏怏的成青珏立在这里,会不会碍她的眼?

谁愿意一直屈居人下,就像母亲所说,时间长了,人人都会生出野心。成青珏为什么会突然落水?是不是有人要害她?

更重要的是,她盯着手里小巧玲珑的长命锁,在成青珏首饰盒的最里面一小格,藏着这把小孩戴的长命锁,而这府里众人一提到小孩就噤若寒蝉。她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有没有可能,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她唤来碧荷盘问,奈何这丫头嘴紧得很,半分不肯透露。她气得放狠话:“枉我当你是身边最信任的人,你却跟我连句实话都没有,既然互相没有信任,你干脆自己寻个去处,别再跟着我了!”

碧荷吓得慌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解释:“夫人,您确实有过孩子,只是那个孩子在几年前便夭折了,自此之后您病了很久,心神俱损,大夫说切不可再提起那个孩子的事伤你的心,阖府上下,没人敢在您伤口上撒盐……”

她急得眼泪都掉出来:“至于您落水的事,我确实不知,事情发生的当晚,我告假回家照顾母亲,等我回来您已经昏迷不醒了!”

“你不在,那晚伺候我的是谁?”

“紫苏…”

“人呢?现在怎么没在这里?”

“紫苏是老夫人房里的,您进府后老夫人派来您身边服侍。当晚出事之后,老夫人说平日对紫苏教管不严,所以她才没照顾好您。然后就把人要回去责罚了一顿,没过多久就打发出府了……”

姜宁乐冷静下来,脑海里冒出曾经看过的各种宫斗宅斗剧,孩子的早夭和她的落水有没有可能跟那位一直得宠的姨娘有关系?


李羡又一次看到坐在屋顶发呆的成青珏。他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的屋顶,盯着同她眼中一样的星空。良久,听到旁边的人仿佛自言自语:“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他眼前仿佛出现十二三岁时的少女成青珏,在课上打盹被父亲训斥后作诗:“逍遥闲坐,风雨为伴,兴则高歌困则眠。”

再往后,十四岁的成青珏日日跟在他的身后“羡哥哥,你的笔真好用,咱俩换吧”,“羡哥哥,母亲做的桂花糕,特别香”,“羡哥哥,明天就是元宵灯会了,你和哥哥带我去玩吧”……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生疏的?大概是她的亲事定了以后。她红着眼圈满眼泪光对着他说:“羡哥哥,为什么不是你?”

是啊,为什么不是他?在世家宗族眼里,不受宠的王爷不及新科及第的士子,而他自小习惯逆来顺受,早已忘了如何为自己争取。

屋檐下传来熟悉的鸟叫声,是侍从发来有要事相商的暗号,他看了一眼隔壁的成青珏。也许,他该为自己做点什么了。

(八)

走丢过一次的小奶猫像是对隔壁的院子起了兴趣,时不时跑过去溜达两圈,然后叼着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最过分的一次叼到了李羡养了四五年的锦鲤。李羡无奈地看着被搅混的小池,心想这猫倒真随了小时候成青珏的性子。

侍从唤他:“六爷,有人求见。”

李羡踱步到正厅,看到了四王爷的部下季楠生着急地徘徊。

他坐到上位,慢悠悠地捧起茶碗,清香扑鼻:“什么事?”

季楠生着急地回答:“六爷,四爷近期可能要外放。”

这消息李羡也有听闻,他开口问道:“四嫂也跟着去吗?”

“只四爷一人。”

“那四哥是什么意思?”

“四爷说,谋划之事,宜早不宜迟。”

这是要让他来当出头鸟。他回道:“我向来不问政事。”

这话一出口,季楠生更加着急:“六爷,如今之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二爷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新皇甫一登基,立即以谋逆的罪名拿下了争储时最大的竞争对手二王爷,并对其他兄弟步步紧逼,连一向不问政事的六王爷都时不时被唤进宫里敲打敲打。

年初,新皇翻出五王爷国丧期间在烟花之地逗留的事,罚他去皇陵守孝三年。年中,三王爷因工部办差不力在朝堂上被新帝骂到长跪一天,回府后生了一场重病,至今未再上朝。

他本是闲散王爷一枚,却因年少时曾被养在二王爷母妃名下,被迫卷入宫变的是是非非。他盯着茶盖上凝聚的水滴出神,盖沿的水滴汇聚到一起,滴溜溜地落到中间。这几位王爷虽然都对新帝不满,但没人愿意做第一滴滚落的水珠。


一整个夏天,李羡时不时看到躺在屋顶上喝酒的成青珏,夏夜寂寥的晚风中,他们躺在同一片星空下,对着浩瀚无垠的黑色夜幕发呆。

李羡问她:“你在想什么?”

“想远方的亲人。”

她的泪水打湿了清冷瓦片。

李羡想要伸手去摸,却发现他们之间隔了一条长长的缝隙。这条缝隙让他年少时无法迎娶自己心仪的女子,让他面对父皇时总是惴惴不安,让他空有一身才华不得施展,让他隔着这么近却没有办法擦掉她的泪水。

“成青珏。”

刚刚还在啜泣的女子睁开迷蒙的双眼,她还不习惯别人这么唤她:“嗯?”

“哭解决不了问题。”

“我知道。”

“你想要做什么?”

姜宁乐鼓起勇气回答:“我想和离。”

(九)

入秋后天气渐冷,秋风越发萧瑟,姜宁乐深居简出,想要在刘苡仁眼里降低存在感。被灌醉两次后,刘苡仁多了个心眼,姜宁乐给的酒再不愿多喝。姜宁乐心里惴惴不安,刘苡仁来房里过夜这件事像是一把刀悬在脖颈上空,随时可能落下来。

傍晚时分,她在园中寻了一遍撒欢跑远的小猫,刚刚安置在猫舍中,转头看见正屋堂前站着看她的刘苡仁。

刘苡仁走进来看,跟她搭话:“这猫长得倒是快。”

姜宁乐看着他,即将发生的事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让她连说话都费劲。

刘苡仁没在意她的沉默,从腰间摸出一支精致的玳瑁钗子,伸手就要给她别上。

姜宁乐马上从他手里夺过来:“我自己来。”

她对着铜镜笨拙地将钗子插上去,有点歪,刘苡仁站在她背后,取下给她重新插好。

他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姜宁乐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刘苡仁能感觉到她的不自然,却只当是夫妻近来接触少,有些陌生。

大概对于男人来说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觉得万分稀罕。姜宁乐越躲着刘苡仁,他就越想要上她的门。

“夫人,入寝吧。”

姜宁乐绝望地看着碧荷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半个时辰后,李羡在屋顶发现衣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成青珏。

他顾不上斟酌半夜去翻越别人家的屋顶是否合适,架了一道梯子从自家屋檐爬了过来。

“你怎么了,成青珏?”他褪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女人身上,问她:“出什么事了?”

成青珏目光呆滞,发丝凌乱,只着一件素淡的白纱衣,在深秋的晚风中柔弱单薄,一行情泪流出,她无助地看着他:“六王爷,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

找一个人对于李羡来说并不难,让他为难的是成全成青珏想要翻云覆雨的坚定信念。和离一事时机要对,眼下刘苡仁在朝中春风得意,深受新帝宠爱,太傅一家未必愿意得罪这位乘龙快婿。

“你想好了吗?”

“六王爷,这件事情无关想没想好,是我一定要做,人生没什么比活得自在更重要。”

李羡闻言诧异地看着她,这句话让他突然生出异样的情绪,季楠生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突然冒出来,似乎有什么声音在他心底咆哮。连成青珏都要为自己的人生争取,他为何要隐忍苟活呢?

(十)

自清晨睁眼之后,刘苡仁的眼皮一直在跳。今日是母亲生日,上朝之前,府里正张灯结彩,陆姨娘一早开始张罗,从酒楼请了厨师帮忙,嘱咐管家将采买事宜一一分配,派小厮提早去各处采购,另请了上京有名的戏班,一早开始搭台置景。

出门之前,刘苡仁路过成青珏住的西院,特意进去瞧了一眼,提醒她务必参加今日的寿宴。

成青珏对他仍旧不冷不淡,出了远门随从提醒他:“夫人好似忘了老太太寿辰,看样子礼物也没备好。”刘苡仁也想到了这一层,连忙嘱咐随从先去帮忙采买。今日宴席成青珏家人也来参加,万事面子上都得过得去。

刘苡仁万万没想到,他想尽办法粉饰太平,却在宴会开始后半柱香的功夫,被成青珏搅和得鸡飞狗跳。

在众人举杯祝贺老太太之后,成青珏并未落座,她举着酒杯径直走到宴厅中央。刘苡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成青珏开口道:“本不该今天在母亲寿席上提及此事,但我心意已决,我与刘苡仁久不安谐,与其相看两厌,不如一别两宽。”

刘苡仁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一阵,终于停歇了。远处的戏班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依旧在咿咿呀呀地唱着祝寿的大戏。

饶是太傅大人见过许多世面,也被女儿此举震惊到一时失语。


六王爷府,有人急匆匆扣门。

李羡刚写完一幅字,待来人进屋后收起笔,沉声问道:“隔壁怎么样了?”

“客人已被请走,只剩太傅一家留在屋内。”

“说什么了?”

“屋内只留了府里老人伺候,咱们的人进不去,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李羡打发走报信的人,再次提笔,侍从上前研磨,看到他下笔乱了节奏,好好的一幅字,上联工整,下联凌乱,极不对称。

李羡郁闷地摔了笔,问身旁的人:“什么时辰了?”

“申时。”

他捧起一盏茶,抿了一口就放下:“淡了。”

近身的侍从赶忙叫人端走重泡,然后试探地问他:“六爷,要不要……?”

李羡没让他说下去:“再等等。”

“刘夫人就算要和离,何必把事情闹到这么大呢?今日上京那么多达官贵人都去参加刘府的宴会,当着大家伙的面提出和离,这不是给刘府难堪吗?”

李羡叹口气:“私下里提出和离,你觉得太傅大人和刘苡仁能同意吗?”

“……大概不会。”

“这场婚事里重要的是成家和刘家的脸面,成青珏不过是一粒棋子,谁愿意听棋子的感受?”

“可这样太冒险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昨日成青珏突然托人送了一只母猫和几只小猫过来,她大概也知道宴席上闹这一出会有什么后果,刘家唯一让她留恋的只有这几条小生命。

门外有人来报,刘府正堂里突然传出一阵噼里啪啦摔碎碗碟的声音,虽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但能听到女人的哭声。

李羡再也按捺不住,吩咐侍从:“立刻带人过去。”


成青珏跪在正堂中央,刘老太太和她的一双父母坐在上首,正在商议如何将今日的事情影响降到最低。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配合的,今天我既然当众提了和离之事,就没想让事情有转圜余地。”

太傅大人威严的目光扫过来:“青珏,任性也要有分寸!”

“分寸?”她转头盯着站在一侧的刘苡仁:“他想要害死我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分寸?!”

刘苡仁刚喝过酒,此刻酒气上头,满脸红胀:“你胡说什么?”

成夫人拦住呵斥女儿的刘苡仁:“青珏,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半年前落水一事,并不是因我失足,”成青珏指着刘苡仁:“当天晚上我们起了争执,我是被他推下池中的!”

此刻连成大人都面露震惊神色,他盯着刘苡仁问道:“你竟然要害死青珏?为什么?”

成青珏的泪水涌了出来:“因为那天我发现,澄儿的死不是意外,是这位陆姨娘下毒害死了我的儿子……”

现在角落里看戏的陆姨娘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慌忙跪了下来:“夫人,小公子是从树上摔下来出事的,全府上下许多人都看到了。”

“是吗?那为何澄儿的衣服里会有夹竹桃的叶子?而全府上下,只有你的院子里,种着夹竹桃!”

(十一)

紫苏穿过长长的走廊,这座院落没什么变化,她自小进府,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里的每一处亭台楼阁。

天色已暗,屋内的纷争已经持续好几个时辰,她站在墙角,听到里面传来惊呼、尖叫、哭泣,一如她走之前的那一晚。

自成青珏入府,老夫人就将她放到少奶奶房里,这位儿媳虽是她自己挑选,但除了家世她有许多不满意,焚香、点茶、插花、女工全部马马虎虎,算账持家略懂皮毛,偏偏还性子娇纵。有性格稳重自持的紫苏跟在这位少奶奶身边不时提点着,老太太才能放点心。

可紫苏发自内心喜欢这位少奶奶,她在充满活力的成青珏这里体会到了从小很少感受到的开心与愉悦,外人都传这位太傅小女性子娇纵,可她从不会苛责做错事的下人,也不会对下人撒气,反倒对他们事事关心,处处照顾。

小少爷出生的那一年,刘苡仁娶了青梅竹马的陆姨娘。

老爷在世时曾外放几年做官,刘苡仁跟着父亲在岭南生活过数年,自小认识一位陆小姐,待到刘苡仁进朝为官,在去岭南出公差的途中重逢陆小姐之后,幼时的缘分重新续上。

成青珏经历了巨大的失望,这门婚事本就是由不得她做主的父母之命,偏偏她过成了世人眼中的落寞正房,守在正妻的位子上看着丈夫对于自己心猿意马。

好在还有个嫡子。


“哎,干嘛呢?叫你进去呢!”身旁的人推了紫苏一把,她回过神,跟着带路的人进屋。

地下跪了半屋子的人,屋内气氛凝重,紫苏低着头不自觉地跟着跪了下去。

堂上的人冲着她说道:“你不必紧张,青珏落水当晚你看到了什么,如实回答。”


那晚本不该紫苏跟着去的。平日里近身伺候的是成青珏的陪嫁丫鬟碧荷,偏偏那晚碧荷告假。成青珏在房中抄写经书,紫苏陪着研墨,外间月色正浓,她突然说:“紫苏,陪我去花园走走。”

已到初秋时节,院落洒满凋谢的花瓣,她们穿梭在寂静的园中,隐隐听到小姑娘的笑声。陆姨娘生的女儿此刻正在花园中的小亭里玩耍,跑得飞快,突然撞到了她。

她蹲下身扶起小姑娘,伸手摸摸小姑娘的脸蛋,小姑娘扎着两个小小的发髻,脸蛋圆圆,怯生生地叫她:“母亲。”

陆姨娘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神色慌张,使了大力将小姑娘从她怀里拽走。

她看着陆姨娘面色不虞:“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小孩子不懂事,我怕她冲撞了您。”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起,澄儿出事那天,曾去过她的院里。她冷笑一声:“心里没鬼,有什么可怕的?”


“夫人那晚情绪有些激动,小少爷出事,她一直怀疑不是意外。她去找二爷,想让他重新彻查小少爷的死因,两人在房里起了争执,我听见夫人说,如果二爷不管,她就要去报官。”紫苏静静地陈述,刘苡仁跪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自她进屋开始,未发一言。

“夫人先跑了出来,二爷紧接着追出来,他们在池边大吵,我们不敢凑得太近。吵得最凶的时候,夫人……打了二爷一耳光……然后我就看到二爷推了她一把,紧接着夫人就掉到了湖里……”

“当晚的事情发生以后,二爷就将我赶了出去,命令我不准声张当晚的事,否则叫我全家都不好过。今晚我本不敢来,夫人也叫我别来,可是她曾经对我那么好,我不忍她受人冤枉……”

屋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姜宁乐抬头环顾四周,成青珏,你看,这出大戏,终于落幕了。

(十二)

夜色已深,闹剧结束,人群渐渐散尽。讲故事的人仍然留在这里,听故事的人早已离开,堂内只余姜宁乐和刘苡仁二人。

刘苡仁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上和离书油墨已干涸:“真是好一出大戏,我倒没想过,你有这么大本事!”

姜宁乐收起属于自己的一份和离书,没有接他的话。

她转身要走,刘苡仁叫住她:“澄儿出事的真相,你已经查出来了,可从未跟我提及,原来是要在今天拿这件事一箭双雕。”

姜宁乐没想那么多。在找到紫苏打听到落水真相后,她只提炼出一个重点,刘苡仁推成青珏下水与澄儿的死有关,而澄儿出事与陆姨娘有关。一切本都是她的揣测。她细细翻找了澄儿的遗物,竟然真的在衣服内兜里找到了干枯的夹竹桃花。这花也许成青珏不认识,但她读了一段时间医书,大概认出了这是一种有毒的花,会让人眩晕昏迷,腹痛抽搐。澄儿出事前曾去过陆姨娘的院子,想必是在她那里接触夹竹桃后中了毒,才会在爬上树后失去意识,坠树而亡。


陆姨娘知道害死澄儿的是曾在她院里开过花的夹竹桃吗?从她事后的反应来看,大概是知道的,否则她不会迅速铲平了那几棵树,也不会在成青珏面前紧张地保护自己的女儿。可正是这不寻常的反应让成青珏起了疑心,同刘苡仁大闹一场,继而落水死亡。陆姨娘是否故意害死澄儿,姜宁乐不得而知,但那棵曾经开过粉色花瓣的夹竹桃树,像是在南美洲上空轻轻扇动了翅膀的蝴蝶,让太平洋因它刮起了飓风。

看来这件事情刘苡仁并不知晓,否则他不会在岳丈大人盘问时铿锵有力地否认,如果不是紫苏突然出现证实他推过她,和离一事也不会这么快一锤定音。

现在看来,他确实不知情,是姜宁乐无意间一箭双雕,阴差阳错既帮成青珏恢复了自由,又找到了害死澄儿的真凶。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副身体和内里的灵魂,终于都自由了!


又是一场长长的梦,梦里姜宁乐置身悬崖边,对面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寺庙,她与寺庙近在咫尺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她熟悉的小和尚坐在庙前敲着木鱼诵经,她问小和尚:“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小和尚未睁眼,回答她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身后仿佛出现一道门,隐约出现通往她来时的路。她纵身一跃,想要抵达悬崖对岸,却不慎一脚踩空。

她尖叫着惊醒,整个人吓出了一身的汗。

碧荷提着灯跑进来:“夫人,你怎么了?”

姜宁乐环顾四周,她还在这里,禁锢在成青珏的身体里,在刘府,度过作为刘夫人的最后一个夜晚。

(十三)

一场梦醒过后,姜宁乐再睡不着,她爬上屋顶,往常对面的那个人不在。夜幕低垂,放眼望去,天地间空荡荡,仿佛只有她孑孓一人。她心头突然涌上一丝失落。

李羡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身着单薄白衣的女子独坐在屋顶,明日,他便再见不到她了。

侍从见他突然停下脚步,轻声提醒:“六爷,前厅有人在等……”

“你在这里等我。”李羡熟门熟路地从墙角的梯子爬上去。他的心乱跳,仿佛要蹦出来,像十几岁少年时的自己。对面的女子转头看见他,歪着脑袋朝他一笑:“六王爷,大晚上你怎么还没睡?”

他有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从今往后,再没人能为难你了,你要多保重。”

姜宁乐粲然一笑,眼角突然流出一行泪:“嗯……能离开这里……已经算是很好了……”

他离她这么近,可是拭不到她的泪。

“六王爷,谢谢你,我知道,紫苏能跑来作证是你帮了大忙。”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如果没有她,刘苡仁不会那么痛快承认落水当晚的事,也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和离…没有你,我是没办法离开这个牢笼的……”

姜宁乐此刻十分确定,六王爷喜欢成青珏,这喜欢超过她的想象。她的心里满是酸涩,不知道自己的泪是为逝去的成青珏还是为禁锢在这里的自己。

“我能好好活下去。”她伸手递给六王爷一方丝帕,这丝帕压在成青珏的箱底,一角工工整整地绣着一行诗:暮秋一雁飞,烟霞羡独行。

“六王爷,成青珏……”姜宁乐顿了顿:“我希望你也好好的。”

李羡接过女子递来的手帕,想起年少时成青珏曾说:羡哥哥,我学了刺绣先绣一幅字给你。他看着对面的女子,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陪她游过庙街,逛过灯会,她陪他背过诗词,写文作赋;他曾存了立功名的志向,只为求得父皇迎娶她;她也曾婉拒求娶的世家公子,一心等他上门提亲。

一切怎么变成这般模样的?从他们各自的亲事定了开始,一切美好都化为云烟。天子威严,圣旨一下,他无力抗争,命运好似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他只能被随意拨弄。

他们先后成亲,他的府邸与她一墙之隔,墙角两侧杂草丛生,阻隔了他们此后的人生交集。


“小姐!”碧荷半夜梦醒,没找到自家小姐,慌忙跑出院子惊呼。

“六王爷,保重!”姜宁乐静静地从房檐爬下来,制止碧荷的呼喊。

碧荷奇怪地看着突然现身的她:“小姐,你去哪里了?”

“天上。”

“啊?”

“见了一位仙人,还没来得及多说话,就被你吵得重返人间了。”

“小姐,您又拿我打趣……”

“东西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再过两个时辰就可以出发了。”

姜宁乐回头,最后一次看向对面的屋檐:“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开始新生活了。”

(十四)

从刘家搬出来后,姜宁乐没有回成府。出嫁的女儿犹如泼出的水,和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此刻归家犹如站到风口浪尖。更何况,成府人口繁杂,规矩众多,对她而言不过是又一个牢笼。她用嫁妆在离成府不算太远的地方置办了一处小院,打算一人定居于此。

和离一事虽已尘埃落地,但父亲仍然对于成青珏大庭广众之下闹大此事颇有微词,成夫人担心女儿挨骂,也顾忌来往客人对成青珏指指点点,只能由着她自己先搬到外间居住。

里里外外拾掇了一月余,新家才有了一些生气。成夫人担心女儿,三天两头往小院跑,丫鬟护卫管家一应从成府拨过来,力求女儿住得舒心。虽不是自己母亲,但姜宁乐渐渐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多了些情感依赖,她絮絮叨叨地跟母亲分享自己小院里好玩的事物,透过母亲慈爱的目光,仿佛看到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自己的妈妈。

成夫人眉间总有淡淡的忧愁,为离家在外的女儿,也为府里日日眉头紧锁的太傅大人。

“父亲怎么了?”

“前几日在朝堂上,四王爷与刘苡仁起了争执,你父亲本是调停,皇上却认为他向着四王爷。”

姜宁乐叹口气:“皇上会这么想,是不是因为刘苡仁与我和离一事?”

“不全是,刘苡仁现在是当今圣上的马前卒,锋芒毕露,处处针对那几位王爷,你父亲时时劝谏他稍作收敛,他一直听不进去。”

姜宁乐恍惚明白为何和离一事如此顺利,澄儿的死,成青珏的落水连同紫苏的证词,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她踩准了时机。浸淫官场多年的太傅深深意识到这位急功近利的女婿很可能会牵连到他,所以干脆利落地顺水推舟,通过和离把成府与刘家彻底剥离开来。

官宦人家,体面重要,规避风险更重要。

除了这个,姜宁乐也听出了另一重意思:“新皇与六王爷也关系不和睦吗?”

“六王爷一向不问政事,深居简出,皇上与他虽不亲厚,但不至于关系不睦。”成夫人说完又嘱咐她:“这些事情一概与你无关,不准乱打听。”

姜宁乐没来由地有些担心。

截至晚间有人急促地敲门,姜宁乐着下人打开门,看到脸色苍白满身是血的李羡,这才明白自己的担忧来自哪里。

李羡的无心政事都是伪装,他参与了皇权争斗,而且已经涉事颇深,已然无法轻易脱身。

李羡身后很可能有追兵,姜宁乐吩咐下人去厨房取了猪血,沿着他来时的路一路洒过去,引开追他的人。

她扶他进屋,吩咐下人取来水盆,剪刀,白布。屋里烛光昏暗,她轻轻地脱下他的衣衫,平日罩在宽大的衣衫里,姜宁乐没想到李羡的肌肉线条分明,指尖触上他肌肤的瞬间,似乎有酥酥麻麻的电流自心尖流过。

伤口在胳膊上,凝固的血已经同衣服粘在一起。

姜宁乐剪不开衣袖,准备用力撕开:“有点疼,你要忍一下。”

李羡突然伸出另一只手附上她的手,姜宁乐忽地心漏跳了一拍。

他说:“我来吧,姑娘家还是不要见血的好。”

说话的功夫,姜宁乐已用力撕开衣袖,一股血突然涌了出来。李羡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

“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用力按住出血的地方,笑着打趣:“我现在只是个下堂的弃妇,有什么可怕的。”

“我本不想叨扰你,事出紧急,实在无奈……”

姜宁乐突然开口问:“这院子是你买下的?”

李羡抿紧了唇,没回答。

“房主说我付的定金已足够,我再不谙世事,也知道那点钱买不了这座宅子。我旁侧敲击地问过母亲,并不是成家人帮忙买的。之前我怀疑是你,除了你,我再不认识别人了,今晚你熟门熟路地找来,想来就是你了。”

“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多留点钱傍身总归是好的。”

姜宁乐包好伤口,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拍拍自己的成果:“既然院子都是你的,那你不必多言,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十五)

李羡在天没亮之前就离开了,姜宁乐待他走后去了一趟成府。成太傅近几日赋闲在家,自上次被皇上责备后就托病不理政事。

成夫人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儿问道:“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姜宁乐只问:“父亲呢?”

成夫人指了指书房,心悬起来:“到底怎么了?”

姜宁乐急匆匆地冲到书房,太傅大人正在练字,旁边站着磨墨端茶的丫鬟和侍从。他抬头瞥了一眼女儿,沉声训道:“冒冒失失的,像什么话!”

姜宁乐双膝一沉,什么话都没说,跪了下来。

这是有旁人听不得的话要说。

太傅打发走闲杂人等,开口问她:“什么事?”

“皇上是不是要对几位王爷动手?”

“住口!你一个见识浅薄的女子,怎么能妄议国事?”

“爹,我不想谈论什么国事,”姜宁乐脸色煞白,对于这位父亲她一向只有惧怕,她颤声问道:“我只想知道六王爷有没有危险。”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已经成家又和离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只要沾上六王爷就理智全失?”成太傅气得朝她扔来手上的笔:“这件事情我刚出言,就把自己弄到闭门不出的地步,你有几个脑袋敢打听皇家的事?”

姜宁乐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爹,李羡不能出事,我求求你,帮帮他吧。”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置全家性命于不顾!”成太傅吩咐下来进屋:“从今天起,就在府里待着,哪里都不能去!”

成夫人进屋看到剑拔弩张的父女二人,连忙去安抚太傅大人,下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姜宁乐已趁乱快速跑出了成府。

她吩咐碧荷准备了两身小厮的衣服,打算入夜即前往六王爷府。

“你有命中注定的情缘未了。”小和尚的话突然自她脑海里冒了出来。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小和尚所言的情缘,她只知道内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地告诉她:李羡不能死。


姜宁乐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天一擦黑立即嘱咐碧荷换衣服。秋夜寒气侵人,冷露滴落,主仆二人带了一位身手不错的护卫,刚一出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门口的人冷漠地告知她,成太傅不准她踏出院门一步。

难怪上午成府的人没有追出来,原来她那位老父亲直接把人派到了她门口。

姜宁乐只能折返回房,失落地想,新置办的院子,还来不及挖个地道通到外面。

她在房中百无聊赖地对着屏风发呆,碧荷端进来甜点:“小姐,一整天都没吃什么,厨房刚刚蒸好桂花糕。”

“不吃,端下去吧。”

半晌没人回应。

她绕过屏风去看,突然侧面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姜宁乐心跳加速,一声惊叫呼之欲出,耳边有熟悉的声音说:“别叫!是我!”

她转头,李羡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呼吸近在耳边,她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面颊。

“砰砰”,“砰砰”,是谁的心跳乱了节奏,像是乱序的鼓点。

姜宁乐脸颊发烫:“你怎么来了?”

李羡莞尔一笑:“不是你说的么,这院子,我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姜宁乐的心里生出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开心。

李羡看她面色不愉快,开口问道:“跟成太傅吵架了?”

姜宁乐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猜?”

“你在我身边安插人了?”

“为你安全着想,独自一人在外,太危险了。”

“我能有什么危险呢?倒是你……”姜宁乐眼神一黯。

“生在皇家,许多事由不得我。”

“六王爷,权利不重要,抱负不重要,人生在世,活着最重要。”

李羡笑着看她:“是谁说的,人生没什么比活得自在更重要。”

“那是因为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你不一样……”

李羡双手扶着姜宁乐的肩膀,把她安置在靠窗的椅子上,他弯腰,凑到她的面前问:“有什么不一样?”

姜宁乐能看到他鼻尖的轮廓,几乎要贴近她的鼻尖,砰砰,砰砰,这是今晚第二次乱了节奏的鼓点。

她紧张地大口喘气,只见李羡伸手从她座椅的后背取出掉落的一支插花,起身放到一旁。红色的虞美人已经枯萎,它或许曾似蝴蝶翩翩起舞,此刻却凋零枯萎。姜宁乐感觉自己的心事像是这秋天的枯枝,还未曾见到盎然的生机,在赏花人的眼里或许已了无生趣。

他知道最坏的后果是什么,但是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能阻止他。

想到此,姜宁乐有些气恼:“你今晚来找我做什么?”

李羡看着她撅起的嘴,叹了口气:“青珏,我要离开这里了。”

姜宁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

李羡伸手摸摸她的头:“很远的,你去不了。”

“我能去!我换一身衣服,假装你的小厮。”

李羡露出无奈的笑:“就在这里,好好待着,你在这里我最安心。”

姜宁乐鼻子一酸:“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鼻头红红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李羡伸手勾勾她的鼻子:“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动不动哭鼻子呢?”

他揽过她的肩,抱住她单薄的身体:“青珏,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离开。”

他的眼泪打湿她的脖颈,姜宁乐抱紧他。她心里想,我愿意永远都回不去,只要他好好活着。

(十六)

姜宁乐做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梦。一时似乎看到小和尚,一条金光闪闪的裂缝阻隔在他们之间,小和尚面无表情地敲着木鱼对她讲:施主,跨过这一步,你便可回家了。一时好似置身于庄严肃穆的庙宇中,四周都是梵唱,她身着短裙格格不入,有个声音疯狂地对她讲:回去吧回去吧。一时好似回到刘府,坐在屋顶上,看着隔壁的六王爷府陷入火海,她拼命地大叫“救火啊”,然后无人回应……

“小姐,小姐!”她听到碧荷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碧荷扶她起身,拿来手帕,拭去她额头细密的汗珠。

她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问:“六王爷呢?”

“昨夜就离开了。”

“门外成府的人还在吗?”

“在呢,换了一波人,跟之前一样,不准您出门。”

姜宁乐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心底总是惴惴不安。

她穿戴整齐,带着碧荷走出家门,门外的侍卫尽职尽责地拦住她。

碧荷低声提醒道:“小姐,我早说过出不去的。”

“我不去别的地方,”她对着门口的侍卫说道:“我回一趟成府,这总可以吧?”

侍卫面面相觑,成太傅只说过不准成小姐出门乱跑,这回成府,好像没说不可以。

侍从快速备车,不一会儿,侍卫护送姜宁乐回了成府。

姜宁乐刚刚下了马车,府中突然冲出两人,抬腿就要上车。她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两人面色焦急,身后的侍从紧跟在车后,急匆匆就要前行。

姜宁乐拽住兄长的衣袖:“出什么事了大哥?”

成家大哥看了妹妹一眼,凑近她低声回答道:“六王爷出事了!”

姜宁乐的大脑嗡地一声,一时间觉得眼前一黑,她死死抓住成大哥问:“出什么事了?”

“六王爷……薨了。”

(十七)

姜宁乐很少出门。在这具被禁锢的身体里,她活得小心翼翼。唯有一次在夜色中看漫天繁星下的波光粼粼,是李羡偷偷带她出了一次门。

好像是某个喝醉酒的夜晚,风清月明,姜宁乐躺在屋顶上感受缠绵的夜风拂过轻盈的白衫。李羡问她:“你在想什么?”

这是他问得最多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她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踽踽独行,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

她闭上眼睛短暂地想了一下,回答他:“我想看看城外的月光。”

半个时辰后,他们坐在护城河边的草丛里。

温柔细密的晚风,轻轻柔柔地抚摸她月色下白净的脸庞,远处的山峦似乎被月光拢上一层乌纱,在静谧的夜空里,树叶沙沙作响。

姜宁乐转头看身旁的男子,她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见星光。

下一秒,突然一把剑横亘在他们之中。李羡对着她温柔一笑,挥刀自刎,他的笑还挂在脸上,鲜血溅了她满身,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地,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青珏…”似乎有人在呼唤,是在叫她吗?对,她现在叫成青珏。她循着声音寻找离开黑暗的出口,但跌跌撞撞无路可逃。


成夫人焦急地询问郎中:“怎么样了?”

“成姑娘怕是进入梦魇了。”

“那现在怎么办?”

胡子花白的郎中落座写了几味中药递给徒弟:“中药制成熏香在房间里燃着,可以配合针灸试试,如果还不见效,怕是……”

成太傅下朝后进屋看女儿,成夫人哭诉道:“已经三天了,青珏没吃没喝也醒不过来,该如何是好?”

刚刚经历了朝堂上的一片混乱,成太傅显然没心思听夫人哭诉:“郎中不管用,就去城外的青山寺请一位高僧来看看。”

成夫人即刻遣儿子出发去办。

上京城外的青山寺,在高耸的山峦间开辟一座庙堂,虽山高路远,但常年香火不熄。成青琢曾在应试前来过一次,那时青珏还未出嫁,母亲带着他们兄妹来寺庙烧香拜佛,一为他金榜题名,二为青珏觅得良婿。

他一直知道青珏的心思。从前她就喜欢跟在六王爷李羡的身后,一口一个羡哥哥,他陪着几位王爷郊游骑射的时候,只要有李羡出现,她也总要找借口跟着。只是他们这样的出身,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

小沙弥识得他华衣锦服,自来为他带路,引他去见高僧。

铺满青苔的石板路一路延伸到许愿树,成青琢在许愿树前候着,等待高僧从禅房出来。山里的风有些大,吹落一条红色的丝带。

成青琢俯身去拾,在看到落款的一瞬间突然心痛难当。

这是李羡的字,他认识。丝带已有一些年头,墨迹稍有些褪色,上书:相望不相闻,逐月流照卿。

许多从前自他心头翻涌,在一众王爷里,他同李羡关系最好走得最近。李羡自小丧母,在二王爷母妃宫中长大,因寄人篱下,格外小心谨慎,从不行差踏错。只有他能理解作为一干皇子陪读的小心翼翼。

李羡的后事由他帮忙操持,连续三天,他在涕泗的人群里穿梭,力求每件事都井然有序,连悲伤都顾不上。

送走吊唁人群的午后,夕阳渐渐下山,落日的余晖洒满上京的满城宫廷府院。他坐在六王爷府门庭的台阶上发呆,李羡的贴身侍从拿出一幅字问他:六王爷生前最后的墨宝,可否留予他做个纪念。

他有些忙乱之后的不知所措,嘱下人打开,纸上只短短一行字:“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成青琢明白他为什么选择自刎。李羡一向不问政事,与各位皇室兄弟交好,可在新皇与诸位王爷的争斗中,这一份难能可贵的亲情却被用来当做铲除异己的利刃,双方都想利用他扳倒对方。御书房近来吵翻了天,听了几日成青琢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作为新皇的心腹,李羡要打入其他王爷团体内部,在适当的时机瓦解对方的联盟。最后的斗争一触即发,他不愿看见手足相残,只能先行自我了断。

真傻,成青琢想,这波谲云诡的政局里,善良的人活不下来。

(十八)

成青琢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着手张罗第二场丧事。

高僧进府并没有给成青珏带来生机,他只看了梦魇中的青珏一眼,便摇了摇头。

青琢追问:“大师,家妹此次起病十分蹊跷,是否有什么因缘?”

“确有因缘,”高僧从怀中掏出一张褪色的旧符:“一年前失足落水之时,令妹便已魂魄消散。只是,数年前她曾偶然救下佛寺一株还愿草,得到一张灵符。”

高僧将旧符递给成青琢:“这张灵符在她落水时曾为她续命,只是,灵符无法修复她的魂魄,所以这具躯体里的人并不是成青珏。”

成青琢愣住了,心里那些小小的疑惑此刻有了答案。难怪成青珏落水之后性情大变,失忆,和离,独居,桩桩件件都离经叛道。

“不管是谁,”成青琢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妹妹,她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眼角流出一行泪:“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醒过来?”

大师指着灵符回答他:“女施主不会醒过来了,这灵符一接触她,她便会灵肉分离。”

成青琢突然感觉掌中的旧符重如千斤,他看了一眼母亲。

成夫人泪流满面,不停地摇头:“青琢,不要,青珏她只是睡着了……”

成青琢将旧符收好,只等父亲来做最后的定夺。他送高僧出府,窗外晴空万里,天气出奇地好,方才的悲伤与这世间万物仿佛格格不入,只是他们都知道,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黑漆漆的空间里突然照进来一束光。

姜宁乐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眼前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小和尚双手合十,俯身对她说道:“女施主,你可以回去了。”

她有些恍惚:“回哪里?”

“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姜宁乐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喜欢上李羡?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他,却留不住他的命?”

一行清泪流出,她看着面前的小和尚:“我可以来到这里,李羡会不会也去了其他地方,还在好好地活着?”

“你能来到这里,是寺中一株长了慧根的许愿草指引你来,至于他的去处,那只能看他的命数了。”

直到此刻,姜宁乐终于相信,李羡是真的去了,她的一颗心仿佛被剜去一半,悲痛难当,放声恸哭起来。

(十九)

咚—咚—咚。

远处的钟声悠远肃穆,响彻苍穹。姜宁乐被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包拢,突然大口喘着气惊醒。她环顾四周,房里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五张单人床,天色仍暗,其他床上的人都在熟睡。她摸摸自己的脸,未干的泪痕在空气中凉透,冷意只钻她的心口。

衣服是她急匆匆出门时披的开衫,肥大的裤子,最简单的T恤。她恍恍惚惚地坐在黑暗中,头痛欲裂,伸手去摸头发,脑袋上没有发簪,空空如也。

一丝微弱的亮光穿过禅房的窗缝闯了进来。姜宁乐呆坐了许久,混沌的意识终于凝聚起来。

她现在身处暴雨冲刷后的城市边缘,一座古庙里。可脑海中闪现出来关于成青珏的无数画面,并不似梦境虚无缥缈,她能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

姜宁乐沉浸在时空的错乱中,忽然听到远方传来梵唱,她推开门,入目是清晨第一缕阳光,赤色的朝阳自山头缓缓升起。

这是新的一天了,她想。

“你醒啦?”姜宁乐回头,小和尚端着一碗清粥站在她身后。

许多次她好似只在梦里见到他,此刻真切地站在她面前,恍若隔世。她伸手摸了摸小和尚头上的戒疤,小和尚被她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后退了一步盯着她问:“你烧糊涂了吗?”

姜宁乐不明所以:“我发烧了吗?”

“烧了一天一夜,一直在说胡话,叫也叫不醒。”

“我说什么胡话了?”

“不知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和尚示意她进屋喝粥:“你什么东西都没吃,先喝点清淡的。”

姜宁乐跟随他进屋,光秃秃的后脑勺在清晨的阳光下发出晕黄色的光,像是她梦里看到的一样,她脱口而出问道:“你听过成青珏这个名字吗?”

“没听过。”小和尚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喝了两口粥又问道:“小和尚,这寺庙有多少年的历史了?”

“上百年应该是有了,我出生的时候庙就在这里了。”

姜宁乐在庙里逛了一圈。这是一座香火延绵百余年的庙宇,烟云缭绕的清晨,她仿佛能感受自数百年前吹来的风。自她醒来,只有一个念头在脑中回荡,李羡在哪里?

可现实告诉她,她脑中的那些记忆似乎只是一场虚无的梦。梦中清晰的情境与刻骨铭心的伤痛与波澜无惊的现实自她脑中割裂,她只觉得痛苦不堪。

她决定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回到自己熟悉的水泥森林。

临走前,她突然想起来之前的事,问小和尚:“还记得你说我有命定的因缘未了吗?”

小和尚尴尬地挠挠头:“这话,来庙里的许多年轻女施主都听过……”

(二十)

姜宁乐一连许多天都睡不好,梦里时不时闪现一些残碎的记忆,让她自觉脑海中出现的那些故事碎片并不是幻想。白天她在正常的人生轨迹里打转,夜晚灯一关,彷佛进入虚空,她总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叫李羡的男人,剑眉星目,眸光温柔。

我可能病了。姜宁乐想,我得去看看心理医生。

姜宁乐在网上预约了本城最有名的心理医生。诊所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周围林木环绕,环境清雅。心理医生姓陈,按小时收费,见面之后直入主题。第一次见面,姜宁乐没敢说实话,只说自己一直在做梦,感觉梦里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

隔着一米远的距离,姜宁乐看见陈医生脸上露出对于荒唐笃定的眼神,他并不相信她。姜宁乐失去了继续倾诉下去的欲望。

“试试催眠吧,也许能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医生邀请姜宁乐去旁边的催眠室。

姜宁乐听从他的安排躺下,看着他拿来一串仪器要安在她身上。

“腿上的疤怎么来的?”他边整理仪器边问她。

姜宁乐坐起来,盯着自己小腿肚上的伤疤愣住了。

这疤痕穿越之前不曾有过。她记得很清楚,还在成青珏的身体里时,有一次喝醉酒爬上屋顶,一时没扶稳,摔了一跤,被屋顶残破的瓦片划伤了。而当时是李羡扯破衣服撕了一条布帮她止住了血。

所以,那些让她日日煎熬的记忆并不是虚无的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姜宁乐从床上翻了下来。

陈医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她扯掉身上的线,一字一顿对陈医生说道:“我不看了,我确信,我的记忆没有错。”

“姜小姐 ,不能正视自己的心理问题是最危险的。”

“你说得对,”姜宁乐拎好自己的包匆匆走进电梯:“但是我没有心理问题。”

电梯门关上了,她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这里,走的时候欢欣雀跃。

原来真的有一个叫李羡的男人存在过,并且,深深地爱过她。她突然生出无限的勇气,我要好好活下去,带着回忆里的你们一起活下去。她对自己说。


(五年后)

姜宁乐做了一名主攻文物的策展师。因为在古代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对于古代文物的布局规划和形式设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独到优势,很快在业内小有名气。

周六的展览是一批木制屏风,做工精湛,美轮美奂,木雕金漆、掐丝珐琅、纯正碧玉、彩色螺钿应有尽有。她一早赶去展览现场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接,一一核实文物细节,从早上一直忙到日落西山。

白天到展的一批文物已经安置完毕,她坐在正厅门口盯着夕阳发呆,默默地等待晚间下一批文物运过来。

有同事唤她吃饭,她看了一眼群里的信息:“东西快到了,你们先吃吧,我等下就来。”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劝她:“下一批跟车的是我们馆里新来的小伙子,踏实能干,你先吃饭,东西来了让他先整理。”

她禁不住盛情邀请,只能答应先去用饭。

东西在吃饭的当中已经到达展馆,姜宁乐匆匆扒完饭赶到的时候,看见新到的屏风已经分门别类放到了她规划好的地方。

她一一看过去,角落里昏黄的灯光下是一幅美人蕉,笔墨妍丽清润,潇洒俊逸,只是此处灯光昏暗,画屏上的美人蕉有些模糊不辨。

她怔怔地盯着屏风出神,成青珏最喜欢这样素朴的屏风,从前院子里摆放得到处都是。

叮铃咣啷——突然传来工具掉落的声音。

姜宁乐吓了一跳:“谁在那儿?”

屏风后缓缓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别害怕,我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刚刚跟车的。”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但他有一双熟悉的细长的眼睛,如清泉般清澈,如皓月般皎洁。姜宁乐看到他的双眸中倒映出泪光闪闪的自己。

他穿着工服站到她的面前,姜宁乐看到他的衣服胸口印着自己的名字,李现。

而他身旁的屏风上刻着一行诗:千年山河夜入梦,何时故人踏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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