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恶梦

这几天龚晓楠一直做恶梦,一个小时候的场景反反复复地在脑内上演。村里有一段角度75度左右,极陡的泥路,所以路不但陡,也极为凹凸不平。假如刚下过雨,则路上全是泥,车子想要往上,则极易陷于其中,无法前进。然如果车要从上面下来,则非有刹车不可。当时龚洪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开着没有刹车的拖拉机,朝下面不远的龚晓楠冲下来。

龚晓楠正与人在下面玩耍。从陡坡到龚晓楠及小伙伴,大概150米左右。但下了陡坡之后,有一个大的转弯,两边草丛高大茂密,龚晓楠和伙伴们就在草丛的一侧,龚洪不一定能看到。等他看到时,他已经在往下冲,车子没有刹车,他无法控制车速。于是他把方向盘用力一转,连人带车,飞到了旁边的田里。龚晓楠听到一声巨响,然后看到头脸全是血的龚洪朝自己走来……

龚晓楠便惊醒了。

她把脸放进蓄满水的水槽里,听到自己因呼吸不顺,而发出的“咕噜”声,感觉到鼻子里一阵一阵的痛意,终于抬起头来。她看到镜中与龚洪有五分相似的脸庞,后怕不已。这只是一个梦,龚洪并没有受伤,当时正值秋收,村民将刚收割完的稻草铺完了整片田,其将作为来年田里的肥料。车虽然冲力极大,但泥土和稻草都极为松软,加之龚洪反应快,在车冲下去时,他也跳出了车窗,向着其中一个草垛跳去,竟神奇的一点伤也没有。

龚晓楠和小伙伴们吓坏了。她们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天而降拖拉机,年纪小的孩子已经哭上了。龚晓楠初时没有意识到是谁,直到龚洪从草垛上站起来,冲着龚晓楠挥手一笑,她才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龚洪从田里出来,看到龚晓楠在哭,一把拉住她,微微弯腰,轻轻的碰了碰她的头,“怕什么,爸爸技术这么好。”

龚晓楠破涕为笑,以为事情过去了。

但二年后,她在某个补习的冬夜,接到一个电话。母亲苏立英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你爸没了。”她扔了话筒在那样寒冷夜里蹲了半个小时,直到门卫巡逻用手电筒照到她,她周身已冰凉。

龚洪是在那个寒冷的雨夜,山上装楠竹,在下山的陡坡处没有控住刹车,摔车而亡。楠竹很长,所以龚洪的驾驶座被局限在一个小空间里,不能像那次那样,因为是空车,很容易从旁边跳出来。他的身体被一根没那么长的竹的插了个对穿。龚晓楠没敢去看龚洪的遗体,实际上,家里人谁都没去看。据收尸体的人说,摔车时脑袋先着地,脑浆流了一地。

从此整个家里天崩地裂,苏立英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向来得宠,又长得漂亮,撒个娇什么都有人送,向来高高在上,没受过什么苦。嫁到龚家,也由是一言堂,即使是在儿女面前,也似乎她才是能撒娇的那个。此时家里横梁一朝折断,她就完全不知所措。三个孩子,最大的晓楠15岁,晓桦8岁,晓樟才3岁。除此之外,家里就只有一个年过80年老父亲,龚洪出事后,他就进了医院,一直没有出来。

最后还是龚洪的二姐龚汀出来做主,要苏立英出去打工,又规划了三姐弟的去处,晓楠和晓桦放到三姐龚梁那里,晓樟就出点钱请人带,最后交给了苏立英的姐姐苏放英。

事情看似短暂的解决了。但龚晓楠的恶梦却开始了。龚洪过世之后,龚洪为了躲她而将车飞进田里的一幕,开始不断出现在龚晓楠的脑袋时,她看书时,出现在某页书上;她洗脑时,出现在雨幕里;睡梦里更是永远摆脱不掉。最终这一幕,与雨夜里龚洪载着满车楠竹从山下冲下来重合一起。她看到头脑全是血的龚洪在对她笑,轻轻地说:“我没事呀,你别怕。”然后大雨冲走了所有的血,露出了龚洪被竹子刺穿的胸膛。

龚洪连人带车冲进田里的事情,两人都没有跟别人讲过。后来请人拖车,龚洪也只说是没刹往刹车,并朝旁边惴惴不安的龚晓楠作了一个鬼脸。这件事从此成了龚晓楠一个人的秘密,也成了不敢宣之于口的阴暗。她如同一只老鼠,只敢在暗黑处不断循环播放,而不敢与人提及此事。有可能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父亲这件事——只要想到有这个可能性,龚晓楠便觉得透不过气来。她不知如何开解自己,每天的天空都是灰暗的,成绩更是一落千丈。高二拿了毕业证后,虽然还没有成年,她坚决离开了学校。她模模糊糊的觉得,自己不以再浪费时间在学校里,父亲的某些重任,自己必须要扛起来。

她去了苏立英所在的城市,她在一个城中村租了一个单间,楼下住的是就是二姨龚汀,另外同住这栋楼的还有龚汀第二任丈夫徐永志的姐姐徐青,她住在五楼,在一家理发店工作。不久之后龚晓楠就知道了,这种前面放了红灯的理发店,除了理发之外,还有别的功用。而她的母亲,也没有进某个工厂或个店里工作,她先是在同一个理发店做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在那条街上自己租了一间小房间。

这是一个不大的城市,虽然出城不远有工业园区,但是工资低到可怜。与此相反,城内物价极高。市内唯一的产业便是酒店业,三星级、四星级不计其数,还有两家五星级和一家六星级。晓楠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其中一个五星级酒店做咨员。蓝楠年纪不大,但是南方人中的高个子,她学人穿着高跟鞋,化上淡妆,站在咨台前,很多人都会多看一眼。

工作不算难,但是很考耐力,一站就是三四个小时,有时候小腿酸到不行,也只能靠在前面的台子上,但酒店人来人往,这种时候也极少。工资虽不高,但对一个月生活费60块的高中生晓楠来说,也算是一笔巨款。虽然每个月钱到手她都捂不热,就被苏立英拿走,但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并用来抚养自己的弟妹,已十分满足。她从小被父母宠大,从金钱没太大的概念。她的家乡本也是个穷村,她的生活水平在村里也在不好不坏之间,父母给的零用钱往往都有紧巴与够用之间。因此,当她第一次在咨台收到客人随手甩给她的100元小费时,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刚拿到钱时,惴惴不安,整天都神不守舍,以为是客人放错了地方,一位同事后来告诉她,酒店给小费是正常的,然后又笑:“但收到小费的咨员不多,肯定是客人觉得你好看。”

这话并没有令她感觉开心,反而忧心忡忡。她从小被人教导,不能吃白食。即使是在家里,要拿到额外的零用钱,龚洪也会让她做一些小事来换取。突然拿到小费,而她又没有为这个客人提供任何服务,总感觉这个客人回头会来找她。她的直觉没有错,两天后,那个客人又来了,晓楠仍旧站在那里,问客人是否需要帮助?那个客人是一个五十岁的典型本地人,朝她露齿一笑,一口黄牙露出来,却什么也没说,去了酒店五楼。

二十分钟后,经理来找她,经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先是握了握她的手,道:“晓楠是湖南人吧?我也是。”晓楠没有说话,等着她下一句,“晓楠多大了?”龚晓楠说:“刚满十八岁。”经理点了点头,轻声道:“是这样,你昨天不是收到一个客人的小费吗?那个客人很喜欢你,想问你,嗯,要不要交个朋友?”

晓楠问:“什么朋友?”

经理道:“类似于男女朋友。”

晓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皱了皱眉道:“我还没想交男朋友。”

经理先是一怔,转而又笑了一下。拍了拍晓楠的肩,“嗯,也行。我只是帮他问问。”

经理的眼神颇为意味深长。晓楠突然醒悟过来,忙又道:“我只是过来上班,不是……”

经理忙道:“自愿,自愿的。你不愿意也不会强迫你。”

晓楠没再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经理又问:“你想换岗吗?作咨客很累吧,每天要站很久。”

晓楠谨慎地回话,“也还好。”

经理道:“三楼的KTV缺少公主,没有底薪,但每晚都有统一的小费,最少100块,客人经常会多给。”她顿了顿,“工资起码是你现在两倍。”

晓楠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只道:“我考虑一下。”

晓楠能来这个酒店,是表姐陈确朋友介绍。她当时也问过晓楠想做什么工作,酒店很多工作是没有底薪的,都是靠客人的小费。晓楠当时没有多想,只觉得无底薪工作没有保障,所以选了目前的工作。

当天下了班,晓楠就去找陈确,陈确是龚汀的二女儿,从小便和龚汀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对这里颇为熟悉。陈确住在沿街的一栋小楼上,晓楠经常过来,十分熟悉。晓楠很喜欢陈确这里,地方虽然小,但十分整洁,又常年有新鲜花朵,整个房间都亮堂堂,香香的。陈确还没有回来,晓楠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吃着桌子的水果,等着陈确回来。

陈确小时候跟着龚汀四处漂泊,不停转学,最终初中也没读完。又先后被送去学理发、电脑,都没成。后来有段时间被龚汀送去酒店上班,那几年被龚汀管理太严,她实在受不了,脱了出来,就一直秘密在这里住着。所以她和龚汀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陈确总要躲着龚汀走。在来这个城市之前,晓楠从来不觉得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相处成问题,但之后经历的一切,完全改变了她的看法。

陈确晚上九点多才回来,她长得不高,但有一双大眼睛,一个高挺的鼻子,头发尤其乌黑浓密,从小就因为长得太好看,多次差点被人牵走。但小时好看,长大反倒平凡起来。陈确话不多,多数时候都埋头做事。她进得门来,看到晓楠也不奇怪,先进厨房做了饭菜,两人吃过饭,晓楠才说起今天经理和他说的事情,陈确顿了顿才道:“去KTV房还好,就是很累,营业时间是晚上6点到凌晨2点,如果客人唱满,等他们离开,你再搞好卫生,就得凌晨三四点才能下班。”

晓楠道:“那我要不要去吧,我现在也要一天站十来个小时。”

陈确道:“你要不要和舅母商量一下?”

晓楠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她肯定赞成我去,她本来就觉得我工资太低。”

陈确又道:“你如果想要自己存点钱,就去KTV房比较好。首先,KTV房本来能不能订出去房就不一定,你可以按情况把钱交给舅母;其次,KTV房里的客人,经常会多给,你也可以存起来。你现在人也大了,你妈把你钱全收走,本来就不对,你得有点钱放在身上。”

晓楠便在这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便找经理换了岗。晓楠长得又高挑又白皙,做事干净利落,很快就有客人专门找她订房。找她订房的话,客人叫的酒水,便有她一部分提成,晓楠第二个月,工资就过5K,后来便一直稳定在5K-12K之间。正是这份工作,改变了她之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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