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录

  《传习录》是以《徐爱录》开篇起头的，讲谈《传习录》，不能不从徐爱讲起。

        徐爱 （ 1 4 8 8 ～1 5 1 8 ）字曰仁 ，号横山 ，浙江余杭人，是王阳明的妹夫，也第一位和最得意的门生。1512年，

41岁的王阳明和徒弟徐爱同船南下。行间，在与俗世俗务隔绝、空前从容宁静的日子里，徐爱把阳明先生的个把月的讲论集中记录整理，于是天地间诞生了这部《传习录》上卷。此《引言》是徐爱为自己收录的有关王阳明语录作的序，旨在对阳明思想及世人的误解和自己的感受，做一个简要的说明，澄清一些误会。

       徐爱是一个典型的内圣型人才，有 “王门颜回 ”之称。徐爱曾与阳明说起他的梦境：在山间遇一和尚，和尚预言他“与颜回同德，亦与颜回同寿。”后果三十而亡。阳明闻其死讯，大呼：“曰仁殁，吾道益孤，至望原静者（陆澄）不浅。”意思是说，徐爱的离世，使自己心学思想的队伍更加单薄了。如果问，五百年王阳明是谁，我说百世之师的王阳明，主要是《传习录》中的王阳明。感谢徖爱，给中国，也给世界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王阳明。

徐爱引言

        先生于 《大学 》 “格物 ”诸说 ，悉以旧本为正 ，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 。

         先生即阳明先生。《大学》原为《礼记》中的一篇，相传为曾子所作。南宋时朱熹将《礼记》中这篇抽出，与《论语》《孟子》《中庸》相配合。后来，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成为“四书”之一。

      朱熹作注时，认为郑玄作注、孔颖达疏的《大学》有讹误，比如他说“三纲”之中，“亲民”的“亲”应该写作“新”，是“新民”才对。他还认为旧本遗失了一章解释“格物致知”的内容，于是他自己写了一章补上，成为朱熹版的《大学章句》。“格物诸说”，指大学中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旧本，指朱熹版的《大学章句》所依据的郑玄作注、孔颖达疏的《大学》。

     朱熹是儒学集大成者，宋代理学家，也是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位列大成殿的十二哲者中，受儒教祭祀。官拜焕章阁侍制兼侍讲，为宋宁宗皇帝讲学，是名符其实的“帝师”。朱熹逝后，明科举以《四书章句集注》为指定教科书，天下读书人走科举这条路必须按朱批四书标准来应试，否则科举是上不来的。

      这句是说，阳明先生对于《大学》“格物”等学说，都以旧本为依据，不赞成朱熹所编改的新本。

      爱始闻而骇 ，既而疑 ，已而殚精竭思 ，参互错综 ，以质于先生 ，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 ，若火之热 ，断断乎 “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者也  。

           表明徐爱接受阳明思想的现身说法，一是始骇：徐爱曾任祁州知州、南京兵部员外郎，可以说是读着朱熹所改的《大学》走上仕途的，这时猛然间听到阳明先生对于《大学》当中“格物”等观点，全以郑玄作注、孔颖达作疏的《礼记·大学》为准，即朱熹等大儒们认为是误本的那一版本，感到十分惊讶。二是中疑，徖爱说他自己用尽心力，综合起来后进行参照对比，再向先生本人请教。最后才明白先生的学说玄奥得像寒水可以清凉燥热之人，又像热烈的火可以人们入世的激情和奋斗的斗志，即使百世以后有圣人再现也不会对此感到疑惑。三是终信先生为圣学嫡传。这就是下面要说的“大中至正”的境界。

       先生明睿天授 ，然和乐坦易 ，不事边幅 。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 ，又尝泛滥于词章 ，出入二氏之学 ，骤闻是说 ，皆目以为立异好奇 ，漫不省究 。不知先生居夷三载  ，处困养静 ，精一之功 固已超入圣域 ，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或先怀忽易忿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徐爱无限崇敬和爱戴地分析王学被误解、妄评、不求甚解的状况和原因：1，上天赋予先生聪明睿智，然而阳明太和蔼坦荡 ，平易近人，不修边幅，“人们”便觉得他的学说没什么了不起；2，一生中兴趣一再转移，年少时狂放不羁 ，又曾经沉溺于诗词文章 ，钻研过佛 、道两家的学说，正如湛若水为其撰写的墓志铭所总结的，王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词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 ，人好像不靠谱，乍一听到他的学说，都把它视为标新立异、瞎折的言论，不以为然。3，对阳明先生基本不了解的人，有的与先生只有一面之缘 ，有的还他的咳嗽声也没听过〈（謦欬 （ q ǐ n k à i ） ：咳嗽声 ，引申为言论 、聊天 〉，有的一开始就怀着轻视 、不屑的怨恨的情绪，想在站着谈话的工夫，凭借一些传闻，来凭空猜度 。4，即使想跟从先生学习的人，也大都遗漏得多，往往得一忘二。就好比相马时 ，只看见马的雌雄黑黄 ，而忽略了能否驰骋千里的特性，许多人在认知先生时都犯了这个错误，见其粗而弃其精也。

       这些人轻谩阳明思想，只因为不知道先生有“居夷三载”的逆境磨砺，终升华至“大中至正”之化境。

        所谓“居夷三载”，说的是，王阳明28岁举进士，之后他担任过刑部主事、兵部主事。正当他要为朝廷出力的时候，政治劫难降临到他头上。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冬，宦官刘瑾擅政，并逮捕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时任兵部主事（正六品）的王阳明上疏论救，触怒刘学瑾，被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贵阳西北七十里，修文县）当龙场驿站驿丞。同时，他的父亲王华也被赶出北京，调任南京吏部尚书。

       据《王阳明年谱》路途中，王守仁被刘瑾派人追杀，其伪造跳水自尽躲过一劫。之后他又乘坐一只商船游舟山，不料遭遇飓风，船漂流至福建的武夷山。王阳明本想隐居在武夷山，却又担心刘瑾找父亲的麻烦，于是他到南京探望父亲，王华对他说“既然朝廷委命于你，就有责任在身，你还是上任去吧。”在踏上的路途前，余姚的三个年轻人，徐爱蔡宗衮、朱节和有幸成为王阳明的第一批弟子。徐爱、蔡宗衮、朱节和三人刚在杭州举办的乡试中中举，摩拳擦掌，血气方刚，准备兼济天下。而王阳明的事迹早就在江浙大地上流传开来，此次上疏遭贬，一番奇遇，更增加了他的传奇色彩。三人遂决定拜阳明为师。

         随后他踏上路途，正德三年（1508）到达贵州龙场。龙场位于贵州西北荒山峻岭之间，“万山丛薄，苗僚杂居”，瘴疠之毒毒蛇猛兽的袭击是家常便饭，环境极为恶劣。在艰苦的环境中，王阳明与随从住茅屋，居山洞，还根据风俗开化教导当地人，受到民众爱戴。居夷处困，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认识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事物物者误也”。即是说，圣人所说的道，人人的天赋本性即是。他在这段时期写了《教条示龙场诸生》等，史称“龙场悟道”。

      龙场悟道似乎带有某种神秘主义性质，阳明子说“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奇妙的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也有类似体验:中夜起坐，忽闻一阵呼声由远及近，如天外游龙，如隐隐惊雷，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外在的声音，“呼声”来自自己。海德格尔将这种呼声称为“倾听良知的呼声”（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06，第324页）。这应当是《尚书》中说的“精一”，“精一”也正是王阳明所强调的“致良知”的功夫。正德五年（1510）初，王阳明谪戍期满，复官庐陵县（今江西吉安）知县。八月，刘瑾被杨一清联合宦官张永设计除去，王阳明随即被召入京，担任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

        “大中至正”，指儒家清心养气、惟精惟一的功夫达到的圣人化境。大，中，是天理本身，不偏不倚。儒家特重“中正”，如《周易》将卦之中正之爻看作最为吉利。大中正了，当然是至善正心的境界了。化境，“大而化之”之境，一切从“正意”开始，让“大中正”膨胀扩充而变化，最后达到最正确（至正）的效果。徐爱此处以“大中至正”来形容阳明子修养已入圣域。

     请注意，徐爱虽说先生已驰入圣域，但并不意味着先生传道的方式就此确定。阳明子从37岁龙场悟道，到57岁逝世，其学说的传播与形成体现出一个过程。龙场悟出“格物致知之不过在“诚意”，但如何让人行践呢？38岁提出“知行合一”，目的在于要让人从天理良知出发，一以贯之于人生事业当中去，救正当时程朱理学来的伪善的。但如何让人去显出“良知＂呢？39岁提出“静坐”，的在于要人向内证本体良知，为行是供天理根据。但是，阳明子一直到50岁，关于其学说的工夫并不成熟，一直在探索中。50岁确立“致良知”之教，此说才正式初具规模。54岁确“良知”与“天理“合一，意味若阳明学正式该贯“形而上下”，成为人类思想星空一颗巨星。

徐爱对阳明道行的感受，就像颜回感悟孔孔子：仰之弥高，钻之愈坚，越深入学习，越觉得十分高深

         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 ，私以示夫同志 ，相与考正之 ，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最后，徐爱把他作《传习录》的目的讲清楚了，修身之道在于相互交流、切嗟、应证，因此把平日所听的教诲完全记录了下来 ，私底下拿给同学们看 ，增加自己学识的长度知宽度，相互考核订正 ，以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