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已经消失在我的记忆里,连带着那些你的关爱和我的依恋。我曾经频繁地想念你,不止一次怀念你,现在依然愿意用文字寄托我的思念。
你们4个兄弟姐妹,妹妹从小给出去当了童养媳,2个弟弟上学出身,有工作。你是老大,15岁,或者16岁那年,你结婚了,嫁给了身体不太好的爷爷,生了5个孩子,其中第二个儿子在几岁的时候死掉了,4个孩子长大成人。
你说自己命苦,在娘家当丫头的时候是真的丫头命,不识字,伺候着年迈的奶奶,照顾几个弟妹。结婚后,大概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前后,全民艰苦,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晚上带着一家大小点着油灯搓草绳,卖钱贴补家用。据说爷爷一直身体不好,属于经常咳嗽干不了力气活那种,可以想象,嗷嗷待哺的一窝孩子和病着的丈夫,那些年复一年的农活家务,足以将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孩子磨成沉默坚毅的老妪。
在那个动荡年代出生,又长在稳定艰苦的时期,你没有那些花哨的故事和身世,寥寥几句足以勾勒一生,那蜗牛壳一样必须背负在你身上的一生,那么缓慢又沉重。
在我有记忆的初始,我们住在一个土胚泥地房里,爸爸分配工作结婚有了我,我刚会走路爷爷去世了。我记得自己顽劣和别人吵架姑姑们帮忙,在很高的床上翻跟头摔下来哇哇大哭,我记得灶房布满黑灰的屋顶,黑黝黝的锅灶头,两口大铁锅,总是供着灶王爷的神位,沉默的你坐在一个粗糙的木头墩墩上填着柴火,食物和无忧无虑充满我的心房,这是我幼年萌生的最初的依恋,也是最初始的温情。
等两层混砖小楼建起来,姑姑们和叔叔陆续结婚,我的记忆愈发清晰,那些属于我们婆孙俩的漫长时光。
你饭食粗糙,几个菜混炒,或者凉拌个啥,就米饭面条一大碗,好菜呀肉呀,那得个把月或者你敬神时候拿出来;买东西,通常我跟在你屁股后面,我们走路去隔壁县一个镇上,你卖掉你积攒的鸡蛋,买点盐、醋,或者肉,小心地放在你的布袋子或者篮子里。我是一定要去一个老婆婆经营的一个小书店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当月的《故事会》或者《少年月刊》,能买到那就是我的珍宝了。你会带我去舅爷家,你们大人聊家常、做家务,我就混吃混喝、看电视、看小人书,特别开心。
夜晚,睡觉是特别早的。夏天我们在院子里点一堆草叶熏蚊子,摇着扇子数天上的星星,冬天早早就上床了,只有农忙的时候,你会在月光下一直忙碌着,我也会帮忙,赶在夜幕前雨前收拢院子里晾晒的小麦或谷子。通常你会让我睡床里面或者靠屋子里面的床,你说给我打狼保护我。你会一遍一遍给我讲《白毛女》的故事,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故事、一样的语气。在小姑姑没出嫁的时候,你也会在夜晚一直坐在床头,等她回家。我们也会拉着粮食,走很远到粮站交粮,排着长长的队伍,从早上等到晚上,期间有买油饼的,你自己舍不得吃,但会给我买一个,那躺在架子车粮食袋上吃油饼的恣意和美味,是迄今再无法比拟的。
你有美貌的基因,两个姑姑都是个子高高,五官别致,在村里容貌靠前。但你衣着简单,头发黑黑,两鬓稍有几根白发,个子不高,眼睑下垂脸上布满愁苦的皱纹,双手粗糙布满又硬又裂的老茧或者裂口。我听说你年轻时候,两根大辫子,也是十分的引人侧目。我想,历史给了你动荡匮乏的大环境,命运给了你病弱的丈夫,岁月给你添上皱纹和蹒跚,但是你凭着自己的顽强,供养出了父亲4兄妹。
你不是精细体面的人,做饭粗糙简单,衣服粗糙简单,旧衣烂衫不在话下,没有样式搭配的概念,破的洞甚至不在意去缝补起来,走亲戚进城的时候换换干净衣服;也不会像其他的奶奶一样,会纳好看的千层底布鞋。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就像是美丽的花朵让我心驰神往却遥不可及,我开始闹着希望家长会是妈妈去参加,闹着跟你要新书包。你不会做啊,自己的衣服上的破洞都不会补一补的,我们上街扯了块水红色的碎花布,你回家很简单的裁成2片,大针脚缝起来,成了我的新书包。我多高兴啊,天天背着,那种乡村风的碎花,填满了我童年时候的眼睛。
你的双手双脚,是用来干农活的。我们要靠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你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年幼的我不懂,爸爸每月会寄给你生活费,大家都劝你不要再种庄稼了,你一定要坚持干活。你带着我,炎热的中午爬到坡上去给水稻放水,夜晚又带着我去收割、拔草,我们给菜地浇水,插秧,割小麦水稻,那时候,对于收割这种活是多么深恶痛绝,但是你高兴啊,凭着自己瘦弱的肩膀,一点点地干过去,一捆捆背上拉拉车,颤巍巍慢悠悠拉回家,就这样能一个人搞定一亩小麦或水稻。天气突变时加急抢收,晒好的粮食又挨着码到房子里,还得把剩余的草垛收拾好。没人帮忙,总是我们俩,我打酱油你主力,我总能在你扛麦子、插秧、拉车时候那又瘦又瘪矮的背影里感受到你的倔强。走过长长的人生路后发现,你的独立、坚持、倔强也根植在我的性格里。
你迷信,七夕的时候一定会给我烧鸡蛋叫魂,初一十五烧香拜佛,遇到困难会到邻村找神婆,好几次给我还愿,愿我健康成长。你曾说,我半夜魂跑了,在院子外叫你,你赶紧拉着给我还愿叫魂,一声接着一声,我心里如此踏实。
你很善良,我抓的螃蟹你放了,我抓的野鸡你放了。村子里有个老婆婆年龄大了,生病独居着没人管,你隔三差五给送饭,甚至把人家接到家里来,烧水帮老人洗了澡,那时候没多久这个老婆婆就离世了。我还说你爱管闲事,你说谁都会走到病痛可怜的这一步,说自己说不定哪天也就去了,我一听这话,眼泪都要出来了,那时候,我是听不得这种话的,我觉得,你这么康健,你存在就是我的全世界,我的世界怎么能突然坍塌呢!
你的病大概是这样来的。我大大夫妻不合,半夜我大大来敲我们的窗子,说自己媳妇喝农药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下子清醒过来,看到你一言不发,我们互相快速穿好衣服,开门就闻到浓烈的农药味,借着明亮的月光去同村我大大媳妇娘家,路上没走多远,到了门前河渠的桥上,你说你走不动了,需要休息,让我自己赶紧去。我全然忘了害怕,也未发觉你的异样,一口气跑到那户人家叫醒了他们,赶紧回来扶着你回家。我大大的媳妇连夜送去了医院,没几天又安然无恙回家了,后来我坐床边陪她,还被诬陷偷了钱,后话了。所有人都好好的,可是你,从此身体开始不一样了,你嘴唇发紫,疲劳、喘气,手脚无力,甚至跌到在院子里,你被检查出了冠心病。从此开始了不间断住院的漫漫长路,其实也没有几年,你就离开我了。一度我觉得心脏病太可怕了,冠心病太可怕了,长大了才知道,这就是个常见病,只要控制好。
生病时候,也是我们俩相依相存,我去外县上学,又转回来。你有时候因为生病脾气暴躁,骂我、发脾气,大多数时候还是担心我,要给我做饭,住院担心我没钱吃饭,总要给我零花钱。我曾因为去医院陪你,趁着夜色独自骑自行车走很远的路回家,也曾因为你住院一个人在家睡觉害怕,我曾拿着复读机,对着喊:婆婆,我爱你!我看到你开心又恼怒的样子……
你生活习惯不好,洗脸洗脚勉强可以,刷牙洗澡差强人意,喜欢和衣而睡,因此容易感冒,加重病情。
渐渐地,你还是日益严重,腿脚肿蔓延到全身浮肿,脸肿,积液什么的,最后一次住院回家,我感觉你状态很好。我已经忘记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季节,我放学回家,刚走到院子边上,大大的女儿坐在院子凳子上,冲着我说:XX,你婆拌绞了!我一听,扔下书包冲进屋子,你趴在地上,一边脸都是青肿的,闭着眼睛了无生气。你旁边的煤炉上咕咚咕咚热着饭菜,冒着热气……
我喊来了同村的姑姑抱你到床上,她去叫别的亲戚,我独自一人捏着你的脚(他们怕你入殓双脚变形),陪着你,风一遍遍从房屋后的窗子吹过前面的窗子,淡蓝色棉布窗帘一遍遍飘起、落下……大舅爷爷突然赶来,说心有预感来看看,安慰我不要害怕。
当所有人赶着来为你办理后事的时候,我永远失去了你……
如今你栖息在老家的山坡上,墓碑如常、四季流转,路过的村民无人侧目,但是我知道,我在乎,你曾经给予爱、亲密、无忧无虑和依靠,健全我的身心,给予我力量,伴随我走这平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