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这个城市几乎占据我全部感觉的不是莫速海的颜色,或者潮汐、海鸟、大帆船、水手,而是空气里的腥味,它们来自市场,更来自莫速海的风。有一小段时间,我几乎不能忍受淹没在这样的气味中,我躺在沙滩上,嗅了一下手背,然后不自觉的用另一只手用力的擦拭着它,又抬起手凑到鼻子边,如此反复着,渐渐的,手背上的气息似乎开始消退,望着午后的阳光中泛白的天空,我睡着了。
我打听到,正好有一艘去南幻洲的商船,很快就要起航了,如果错过他们,恐怕要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找到了穆虚衍船长,一位生着钢铁一般银灰色须发的老人,他不肯带上我,即使我拿出全部的也是仅有的几枚银币。我沉默着看着船长不知如何是好,水手们在搬运最后的几桶货物,我跑过去帮他们,船长把我叫了回去,他说,你背后的是什么?
哦,那是长埙。
你是来自那热那曼的吟游诗人?
算是吧……
那么好吧,上船。
猛犸号扬起帆,扑入莫速海深蓝的怀抱了。
在船上为他们讲的第一个故事是“苏”,先是我的长埙,那一段曲子被称作“再见,黑骏马”,开头是舒缓而忧伤的调子,慢慢爬高,加速,在激烈的像狂奔的黑骏马的音符中突然结束,然后我从苏离开那热那曼草原起慢慢述说他的故事。
故事讲完以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穆虚衍船长说,没有想到现在还能遇到用长埙的吟游诗人。
是啊,即使在那热那曼草原上,也很难找到用长埙的人了,人们都喜欢抱着狼头琴的歌手,他们可以边弹边唱。
海上的日子很平淡,直到一天阳光热辣突然得让人的透不过气,没有风,猛犸号在异常平静的海面上像是陷入了淤泥,水手们不安的涌到甲板上,穆虚衍船长神色凝重,紧紧的握着舵盘。
接着,就是那场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的恐怖的暴风雨,我在模糊的最后一点意识里死死的抱住船舱里的一根柱子,后来我清醒过来时,姿势还没有改变。
穆虚衍船长告诉我,我们在风暴里飘摇了三天三夜,已经远离了航线,包括主桅杆,猛犸号严重的损坏了,两个水手不幸被海水吞噬,大部分货物和给养也丢失了。
修补船只,调整方向,我们还有最多够十天的给养和至少一个多月的航程。
第二十一天,我们东倒西歪的靠在甲板上,穆虚衍船长对我说,好多天没有听你的长埙了,请尽力吹一支曲子吧。
我想起了那首“海之歌”,在无边无际莫速海上,我还没有吹过这首过去向往大海时常常吹的曲子。我吹的断断续续,我实在没有力气。
中午时分,浓雾遮住了阳光,风越来越缓慢,晚霞般的红色笼罩着天空和海面。
火烧粱,穆虚衍船长的表情很复杂,看着前方越来越红的雾。
真的是火烧粱!水手们欢呼起来。
水手们用桨杆挑起海面上红色的漂浮物,那是许许多多绿豆大小的红色颗粒,晶莹透亮,一颗一颗,然后是一把一把的被水手们放进嘴里咀嚼着。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味,是的,我也大口大口的吃着。
他们兴奋的打捞着,搬出所有可以用的空木桶装满那些火烧粱。
第二天早上, 海天之间的红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水手们告诉我,火烧粱是他们的秘密,被贮藏在木桶中,猛犸号满怀希望的驶向南幻洲。
一个月以后,穆虚衍船长宣布,明天我们就可以看见海岸线了。
水手们默默的把剩下的装有火烧粱的木桶统统搬到甲板上,我很疑惑,他们说,明天我就明白了。而我,也隐藏了一个小秘密。
那个明天,了望的水手吹响了口哨,南幻洲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水手们打开甲板上的木桶,没有火烧粱,只有一桶桶海水,带咸味的海水。水手们低声吟咏着,把化为海水的火烧粱倒回了莫速海。他们告诉我,那是对莫速海的赞歌,火烧粱只属于深深的海水,那是它给水手们的秘密希望。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见到了她,我取出贴身的小瓶子,里面是我偷偷收藏的火烧粱,我撕去腊封,将瓶口倒向手心,火红火红的火烧粱一颗颗划落,当它们触及我的皮肤,便像水珠一样破碎了,像水花一般绽开了,淡淡的红色烟雾升起又迅速消散,我的手中只有带咸味的一汪水,空气中弥漫着莫速海的气息。
后来,我一直珍藏着那个小瓶子,从未启封,如果有人问我,那里装了什么,我就会告诉他,那是莫速海的气味。
(2006-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