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江歌之死」的文章很多,但文章的主角不是江歌,而是江歌的母亲和她的生前室友刘鑫。
比起已经无法挽回的生命,对咨询师来说,如何帮助还活着的人面对创伤,逐渐恢复生活的机能,比起站在法律或道德的角度,去讨伐任何人,更有实质的意义。
当我们身边有人遭逢不幸,面临丧失至爱的伤痛,我们该如何帮助他们走出来?我们该如何有效的给予关怀,而不是徒增他们的悲伤?
首先,我们可以检视一下身边那些隐形的伤者,他们可能从未呼救,却亟需旁人的帮助:
一、扮演超人的人
我有位朋友的母亲,长年工作、家庭两头烧,但她兼顾的挺好,业绩斐然,儿子各方面都很优秀。
但不久前,她被诊断出第三期的子宫颈癌。看到报告,她痛哭失声,对医生和陪伴她的儿子,第一次谈到过去两年身体的种种不适。
为了工作和家庭,她坚毅的精神力量让她一直忽略病痛,甚至感受不到病痛的影响,直到病痛生了根。
巴黎高等商学院社会学教授勒诺瓦(Frédéric Lenoir)谈到,人天生具有「适应性」,也就是因应环境,使自己生存下来的能力。
适应性的高低,基本可以说是一个人忍受痛苦的能力。好比在报导中,江歌的母亲很坚强,让人钦佩,让人动容。
但适应性高的人,却可能为自己带来负面影响,勒诺瓦说:
「我们因此能够适应不幸,从而不再追求幸福;或者自认为足够幸福,而不再追求改变。」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看起来比任何都坚强,但却也比任何人都不幸。
因为坚强的人,往往更能忍受痛苦,却也因此当一般人都选择逃跑,或者寻求安慰时,他还在一个人苦撑。
二、沈浸负面信息的人
当我们经受心灵的创伤后,我们的大脑往往会为了避免危险,把注意力更加关注于负面的事件,把注意力放在有关危险的、痛苦的、让人不快的消息上,使我们没办法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积极、正面的事情上。
现代社会的焦虑,充斥在网络各处,最近两个月已经有无数关于留学生失踪、丧命的新闻。
这阵子先是幼儿园虐童案,紧接着是江歌之死的报导,然后这两天又有教师被学生刺死。
这些消息的曝光,会形成一种恶性循环,让人感觉生活环境是不安全的,而不安全感越强,我们反而越会去注意更多负面的消息,进而使我们的不安全感增加。
这是人的适应性最吊诡之处,当我们觉得社会不安全,当有人告诉我们其实社会是安全的,我们反而会去找各种不安全的证据,去说服他,同时强化自己的信念。
因此这时我们可能需要意识到,我们正在让自己正在适应不幸,并且强化自己去相信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幸。
好避免最终我们成为一个由内而外,都彻底成为不幸的化身。我们不再相信有幸福的可能,同时告诉别人:「你们也不可能得到幸福。」
三、逃避选择的人
经济学家认为,做选择的其中一项成本,就是放弃其他机会,这被称作「机会成本」。
选择的因素又可粗分为内、外两方面。
外部因素,正如美国社会心理学教授施瓦茨(Barry Schwartz)所述,往往关于选择的信息越多,我们意识到的机会成本会越大,于是我们就越难做选择。
内部因素,当我们处于消极情绪的时候,我们更容易注意到消极的信息,并且考虑的层面会趋于狭隘,致使更容易做出后悔的决定。
然而,成长的代价就是学会做选择。
婴儿时期,婴儿不用作选择,等大一点,选择越来越多,我们会发现能力跟不上选择,反成负担。
负担很大的结果,就是对选择产生逃避。
譬如从过去二十年的数据来看,国内男女结婚的平均年龄不断往后推迟。结婚前要经过多少次恋爱,换过多少次伴侣的数量不断增加。
与其说结婚的成本很高,不如说选择的成本很高。
所以有的人单身是因为他真的喜欢,有的人则是表面上活得潇洒,背地里却可能非常孤独。
四、言论总是极端的人
网络上过激的言论为什么那么多。某部份的原因在于,网络发言不用考虑机会成本。
你在现实中抹黑另一个人,他能告你,你可能得付出代价。但网络上千百人去表达一个观点,往往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负责。
有些人的发言是对事件本身的评价,但有些人则是通过各种类似事件表达他自身的痛苦。
因为现实生活中,他可能是无力的:同事指使他做什么,他心里不甘愿却微笑答应。
和一群自己内心瞧不起,老爱说别人闲话的闺蜜在一起,却连声附她们。
在网络上想要想要杀死某某人一万遍,在家对爸妈,出外对老师、同学或路人,连个「不」字都讲不出口。
曾经对自己无能为力,甚至对身边的人见死不救,只因现实生活中,失去朋友、丧失资源、可能被讨厌等代价使我们畏惧。
这种畏惧会引发强烈的自责,自责会引发负罪感,而负罪感会沈淀成「羞耻感」。
进而,羞耻感会使自我价值感低下,会让让一个人觉得自己非常没用,对自己做出自我攻击。
当自我负担不了这种攻击带来的难受,攻击的方向就可能转向外部,转而攻击别人,去转移对内的羞耻感。
五、经常自我攻击的人
羞耻感不会放过我们,心理学家弗洛姆(Erich Fromm)在《逃避自由》中也谈到:
当我们处于强大的不安全感中,我们就会放弃对自己内在的「初始连结」,转而寻求对外的「次等连结」,通过从众以获取自我内在欠缺的力量。
正是社会动荡不安,人们更会顺从他人,使自己受到支配。使自己在顺从底下的自卑感、无力感、微不足道感得到转移。
但当这些感受太强时,还会使人产生自我攻击,做出自我虐待的举动。譬如有的人明明知道喝酒伤身,还是一面酗酒,一面自怨自艾。
并且如佛洛姆所分析的,施虐与受虐都是这种无力感的展现。
在《逃避自由》中,他提到人们会用「合理化」的方式,去促使自己认同施虐与受虐的存在是正确的。
§ 创伤与复原
无论我们在网络看了什么,最终我们还是得离开屏幕,去面对现实中的困境,以及我们内心的伤口。
以下几个原则,同时也是处理创伤,我们可以帮助自己或他人采取的几个步骤:
原则一、面对自己真实的感受
现代神经医学的研究显示,当我们旁观他人在受苦,我们大脑中关于疼痛的部位也会产生反应,这可能是「感同身受」的来源。
弗洛姆提醒人们,人们时常混淆两种感受,一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感受」;一种是相信自己拥有,实际上并非如此的「拟似感受」。
我们看到江歌的新闻,很让我们愤忾,这表示我们具有对他人基本的同情心,这是好事。表示我们还不冷血,并且我们对公平、正义还有追求。
然而,当我们过份沉浸在他人的处境中,就像前述第二点,我们会将自己内在的各种不好的感受转移出去。
然后我们就不用面对自己真实的感受,以及引发我们真实感受的真实问题。
久而久之,我们会更加专注外在的各种负面新闻,我们会离自己的感受更远,并更加习惯通过网络,而不是现实生活的行动去改善我们的处境。
因此,建议每天都要给自己一定的时间,至少一个小时去好好想想今天做了什么,以及每一刻的感受。
毕竟我们更需要为自己的选择做决定,而新闻事件往往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做决定。
原则二、还原悲伤
当我们愿意面对自己的感受,这还不够。
我们需要进入第二步,让负面的感受流动。流动刚开可能让我们感到被搅动,不舒服,但流动才有可能让那些负面感受连带的负面情感流出去。
如社工师冯以量在《允许悲伤》中对于失和家庭中,那些被隐藏的负面情绪所写的评述:
其实哀伤想要离开这个家,因为幸福在家门口等了多年,希望来代班。可是这家人把哀伤隐藏起来,它便没有管道离开这个家庭,也没有位子让幸福来接班。
在抑郁症的治疗中,研究发现有一半左右的抑郁症患者往往会在接近痊愈前停药。
因为抑郁症可能已经陪伴患者多年,即将痊愈反而会让患者产生一种复杂的情感,彷佛要和熟悉的那部份自己彻底分离,自己可能不再像自己。
这当中包括原本因为抑郁,身边的人可能对自己更宽容,并且得到某些社会援助,都会因为痊愈而消失。
这意味着生活将有大量的转变,可是抑郁症的患者不见得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些转变,反而这些转变本身,比起痊愈可能带来的好处,更让他们畏惧。
如文章开头第一点所述,人内心的过度防卫,可能使我们不去面对自己的负面感受。
即使我们不再说它,不再感受它,哀伤并不会离我们而去,而是继续占据我们的内心,使我们没有办法给幸福挪出位子。
所以很重要的就是,我们不只是回头感受自身,还要让悲伤流动出去。
看见江歌的母亲愿意把他的悲伤表达出去,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却是走向复原的重要一步。
你呢?你愿意表达出你的悲伤与痛苦,取代攻击吗?
我们可以这么做:
例如:
1. 写感受日记,把自己主观的感受,以及什么引发我们的感受写下来。
2. 把我们即刻的情绪写下来,但不要发表在网络上,等我们心情比较平静之后,再拿出来看。回想那时的感受为何剧烈,对比现在的感受有何不同。
3. 寻求积极的支持团体。
网络上自然很容易找到跟我们想法类似的发言,这会形成「同温层效应」,也就是找到同类,并因为身边都是同类,更加强化自己的负面情绪。
因此,寻找比较正面的社群,尤其是跟我们想法不一致的社群,试着聆听他们的说法会很有帮助。
原则三、认清我们不可能得到补偿
哈佛医学院精神病学教授赫尔曼(Judith Herman)在《创伤与复原》中谈到,面对创伤的必经过程,有两个艰难的部份。
一个是了解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补偿;另一个是复原的时间没有日程表。
从心理咨询的角度来说,「同情心」和「同理心」的差异就在这里。
同情心:对方的感受,引发我的感受。好比看见别人被劈腿,想起我们自己被劈腿的经验。
同理心:我真正的体会对方的感受,从对方的角度哀悼。
如江歌的案子,无论我们杀死多少人,惩罚多少人,都没有办法弥补失去孩子的伤痛。
更何况,就像有时我们很悲伤,旁边的人听了好像跟我们同仇敌忾。
但他们并不是真的感受到我们的悲伤,只是我们的悲伤唤起了他们内心的悲伤。
原则四、给自己更多时间
无数次来谈者告诉我,希望「明天就能忘了他」、「下个礼拜一就能上班」。
如赫尔曼的临床经验,复原的历程很长,长到不存在一个时间表。
正是因为不存在复原的特效药,我们只能尽可能利用各种方法去化解我们的负面感受。
寻求咨询,尤其是互助团体的帮助,使我们更好的让自己的感受流动。
在压力中得到支持,使我们努力让内心被不幸笼罩的区域,渐渐打开门窗,让幸福的光得以照耀。
§结语
正如波士顿大学精神科教授范德考克(Bessel Van der Kolk),通过神经科学的研究显示,只有很少的心理问题是理解不足的结果。
当我们大脑中的警铃大作,发于理性的洞察根本没用。
他曾举出一个例子调侃,有位多次参加情绪管理课程的人,跟范德考克大力推荐他上的课,那个人表示课程中学到的情绪管理技巧都很棒,不过通常只有在不生气的时候有用。
当我们面对内心的痛,理性并不能在情感的动荡中帮助我们,因为这时我们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比起理性的声音,这时我们需要情感的连结,去帮助自己和他人走出来。
然而,我们需要的可能是更多正向的情感,我们需要更多正面、积极的声音,把我们的力气用在关怀受伤的人,帮助如江歌母亲的伤者。
至少,我以为这是一位咨询师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