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吴哥见证了高棉民族最灿烂辉煌的古老文明,是骄傲;那么S21则记录了这个国家最肮脏丑陋的现代历史,是耻辱。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会被杀?为什么眼镜不能戴?为什么口袋里插着笔有罪?为什么看报写字也会招来杀身之祸?为什么母亲的目光不能看向孩子?为什么不能说话不能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太多的为什么,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答案埋藏在人性里。
从小,我们就被教育,“人之初,性本善”;在这里,我相信,“人之初,性本恶”。
红色高棉,1975至1979年,三年零八个月二十天的执政时间,300万柬埔寨人口被屠杀,占全国总人口的三分之一,我想不明白。如果这个政权没有被推翻,杀人机器还会继续下去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们要杀到剩下多少人才会满意?我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S21,曾是一所普通中学,占地2400平方米,最多只能容纳一千多人的五栋教学楼,波尔布特管制期间,17000多人在这里被酷刑折磨而死。为什么曾经代表着希望的地方,却成了灭绝人性的屠宰场?举起的屠刀不是屠向战场上的敌人,而是屠向手无寸铁的同胞头上,屠向脆弱无助的孩子身上。
作为世界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屠杀之一,每个人都想要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是因为战争,当权者突然就举起了屠刀;没有任何预兆身边的亲友瞬间就把自己推向了地狱。良知是什么?人性的良知在屠刀下变得瑟瑟发抖,没有人敢说自己能一直坚持善良,暴力会催生邪恶,邪恶会滋生更多的暴力。施暴者也是受害者,每个人都活得如履薄冰,颤颤兢兢。
曾经书声朗朗的教室,被隔成了一间间小小的审讯室和囚室,刑房地砖上一滩一滩的黑点是“犯人”们在遭受酷刑时留下的血迹。
AB两栋建筑相汇的一处角落里有一架栏杆,原来是孩子们上体育课时用的,后来成为折磨“犯人”的刑具。栏杆底下放了一缸装满粪便的脏水,行刑时,“犯人”被反绑双手,倒吊在栏杆上,倒葱似反复把头浸在脏水里。
被砖块或木板隔成狭小空间的囚室,窗户全部用木板钉死,在这里光明是不允许的;晚上被伤痛折磨到睡不着,但是不能呻吟,脚镣不能有一丝声响,否则将会遭来另一波更严重的毒打。
在B栋的二楼,我进入一间木板隔成的囚室,靠墙蹲下,狭小,阴暗,没有一丝光亮。一个身影从门板打开的观察孔上经过,我吓了一跳,那种能让头皮发麻的恐惧迅速传染到全身。
这里的审讯有多荒谬?一位来到东南亚丛林探险的美国人刚好进入了柬埔寨境内,此时杀戮已经开始,当他还不清楚一切更来不及逃走的时候就被逮捕了。在他的审讯词上供述了一串所谓间谍的名字,其中一个是他母亲的名字,剩下的人名都是美国著名歌星或其他名人。这名23岁的小伙子因为这份供词被判死刑。多年后,小伙子的弟弟看到了供词哥哥留下的母亲的名字,才终于知道失踪的哥哥早已在柬埔寨被杀害。
这里有多违背人伦?母亲怀里的孩子会被抢过来杀掉,因为孩子会影响对母亲的审讯。Radio guide讲述了一个幸存小男孩所经历的一切(在这里我不想说“故事”),他是这里唯一幸存的孩子。自由那天,他在五栋楼房间来回奔跑,推开一间又一间的囚房。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后来被告知,他在找自己的母亲,他母亲也被囚禁在这里,但早已被屠杀。我不知道当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以后,孤单麻木的站在操场上会想什么?是他和母亲最后一次的对视吗?那天他也是站在操场上,母亲刚审讯完在返回牢房的三楼阳台上,匆忙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不敢有一丝停留。
我听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是啊,来这里的人,情绪常常崩溃。我见到一个白人躲在厕所的角落里痛哭,我递了一张纸巾给她,很苍白无力的说了一句“calm down”,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太残忍,太恶心,太肮脏,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这里的十分之一。将近两万的“犯人”,幸存者只有12人,这座小小的集中营每天都有100多人被杀。越南军队解放这里时,在S21发现了14具受害人的遗体——他们在最后一刻还在遭受着折磨。
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二楼以上的阳台全部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住——为了防止有人忍受不住酷刑而跳楼自杀。
在这里是没有尊严的,集体囚室里,“犯人”们赤身裸体的关在一起,一排一排的被镣铐钉在地板上,像待宰的牲畜。
刑具五花八门,但是一定要使“犯人”们感到痛苦,比如最臭名昭著的钻脑机。这里是人间吗?不,这里是十八层阿鼻地狱!够了,只一眼就已让人受不了。
站在中央的纪念碑,点燃一炷香,想起《九歌▪国殇》中两句诗“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但是屈原祭祀的是战死的将士啊,这里死去的人是英雄吗?如果不是,那么是什么?十四座受害者的坟墓排成两排,鸡蛋花在阳光下开得灿烂,可是这里到处都是无处可逃的血肉之躯,埋葬在永远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