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生一夜没睡好,隔墙有耳。他的耳睡意朦胧间收听了一夜隔壁人家的莺声燕语。第二天脸肿唇白,精神萎靡。
墨生进京赶考借住在此地京郊李家镇已有月余。隔壁门户紧闭,房东言道一直无人居住。墨生心喜此处幽静,当下决定租下。如今,隔壁不知何时搬来的新住户。
墨生心忧:“新住家如此闹腾,岂能静心读书。”想到此处,心内更是烦乱不堪。正值此时有敲门声传来。墨生一想也是快到月末收租时间,想必是房东前来。也好,顺便问个究竟。
开门一怔,门口盈盈一豆蔻少女手捧一竹篮水果。见墨生宛尔一笑:“公子,我叫阿铃,奉姐姐之命前来致歉。昨日傍晚我们新搬入隔壁,夜间整理打扫,恐有打扰清梦。”
“鄙姓张。无妨无妨,实在受之有愧。”墨生一肚子怒气瞬间化为乌有。
阿铃笑着把果篮往墨生手中一塞,转身离去。
果然当夜安眠无声。只是墨生似乎做了个古怪的梦。只记得梦里有个面貌模糊女人哀怨地对他言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还认得我吗?”长长的叹息声醒来还似乎袅绕在耳边。
“莫非撞见鬼了?”墨生自嘲着。
墨生租住的两间屋子加个小庭院,虽然距离镇中心偏了些,但十分清幽雅致,甚合其心意。他自幼习武健身会些拳脚,生性喜欢独来独往。此次上京赶考也不带任何家仆,照例轻装简行。书生和女鬼之间的香艳故事,墨生从小跟随爹爹茶楼酒肆也听过不少。当下疑虑片刻,也就一笑了之,将梦魇抛在脑后。
墨生姓张,老家无锡月湖镇。口里喊着的爹爹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是个被放在指月庙门口襁褓中弃儿。当时庙里主持方丈正和张老爷喝茶谈天说地,见抱进来一个婴儿,小手心里写着个“李”。
方丈颇有些修为见此状,笑着对白胖的小婴儿言:“你来历不简单哪。看来是想去李家。”
襁褓中可爱的小婴儿笑着咿咿呀呀似乎应和。
“大师,我可否收养这个小儿。”一旁的张老爷忍不住开口。
张老爷家是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长年乐善好施,但苦于膝下无子。眼见着面前的小婴儿如此惹人疼爱,能在庙中偶遇也是缘分一件,顿时萌生收养念头。
方丈踌躇片刻:“李.......张......。罢了,也是因缘际会。”
张老爷大喜过望,生怕方丈改口变卦,急忙抱过婴儿开口告辞。小婴儿哇得大声啼哭,似有不满。
“莫急莫急,你的来历我清楚。姓张也是机缘注定。”小婴儿紧握着方丈的食指,睁大眼睛抽泣着望着微笑的老和尚。
就这样,墨生在张家父母悉心呵护下长大成人,他对父母也是孝顺有加。父母从不避讳他的身世。成人后,墨生也去问过指月庙方丈所谓知道他儿时来路。老和尚哈哈一笑,只说“忘了,忘了。”墨生好奇又去查了查李姓府地。结果发现李姓人家在月湖镇属于外来迁入,只有两家务农为生,家境极其一般。也看不出有啥异相,所以也就放下不再追究。
李家镇是繁华小镇,此地距离京城仅五里。是各方商旅出入京地歇脚打尖之处。墨生本是性情中人,一夜怪梦后自觉读书多日也该放松心情稍作休憩,便打定主意到镇上繁华所在逛逛。
在镇中心主街闲闲四下里漫步,酒肆茶楼饭馆商铺招牌林立,人头攒动,一派热闹。他先去四宝斋添了笔和纸。又在成衣铺买了身春夏凉爽的竹布衣衫,已近午时。自觉腹中饥饿,打算找家酒楼饱餐一顿。就听见有人大唤:“张公子张公子”。是邻家阿铃笑着气喘吁吁从人群中朝他奔过来。
“张公子,相逢不如偶遇。我姐姐哥哥都在得意酒楼恭候。”
墨生稍作推脱,便跟随阿铃同往得意酒楼。
得意酒楼雅间,墨生见到阿铃兄妹三个。大哥姓陆是个面目清秀,透着病容文弱年轻人,唯有一双眸子晶亮摄人。姐姐自称喜喜,一个非常美丽略带羞涩的女子。三兄妹都是资容出众,墨生只是奇怪说是兄妹,长相却毫无相似之处。
好象是看出墨生的疑虑,哥哥开口解释三人同父异母,因家道中落,此番进京赶考顺道护送两个妹妹投靠亲友。没料想早已搬离,一时间只能先行落脚在李家镇,等考试完毕后兄妹再另作打算。
墨生本不是扭捏之人,饭桌上推杯换盏,谈古论今。陆大哥只喝酒,饭菜几乎不动。喜喜姑娘不说不吃只频频朝他打量,唯有阿铃最是活泼,劝酒劝菜,笑声不断。
酒过三巡,好酒量的墨生已微醺,看陆大哥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旧模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心里暗自叹服“人不可貌相”。看时辰不早,墨生还约了去房东家,便先行起身告辞。
走出酒楼,午后的暖风吹过来,酒劲不由上头。
“张哥哥,”阿铃从身后追出来,“我姐姐想问你句话。”
墨生驻足,眼神朦胧地看着面前的阿铃,“你姐姐,喜喜?”
“我姐姐问,你还记得她吗?”阿铃收起笑容认真道。
墨生有些莫名其妙:“你姐姐何曾见过我?今天是我有幸第一次见你兄长姐姐呀。”
阿铃突然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你真的不记得了。你和喜喜原来不光认识还是很熟的。”
墨生的酒意更浓了,眼里阿铃的脸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他定了定神:“阿铃,喜喜真是认错人了。”话音刚落,墨生捂着嘴飞奔起来,他怎好意思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失态呢。
望着墨生远去的背影,阿铃一脸惆怅,自言自语:“你怎么可以忘了呢?喜喜一直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找你找的好苦啊---。”半夜墨生从梦魇中惊醒,那个女人哀怨的声音又一次响彻在他梦中。周遭漆黑一片,墨生本能直觉到屋中分明有旁人。
一个鲤鱼打挺墨生从床上跃起,黑暗里窗前站着一个女子,是喜喜。
“我一直在找你。”
墨生立刻意识到喜喜哀婉的声音,就是在他梦里一直袅绕不散的那个声音。
“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墨生反而镇定下来。
“喜喜以前是人。”喜喜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苍凉忧伤,“现在,是,鬼。”
墨生半信半疑:“鬼怎么白天可以见人?”
“陆大哥是能在天界人界鬼界之间畅行无阻的法师,给我服了定形丹。只要不在大太阳底下,其它日光我可以支撑两三个时辰。”
“你说是来找我,为什么?”墨生点亮了烛火。仔细打量着烛光下的喜喜,这么美丽的女子,哪有半点鬼魅气息。
喜喜的神色也放松许多:“今生你原本应该姓李,不姓张。所以害得我找了好久。”
一道霹雳击中墨生的心弦。那个手心里写着“李”字的小婴儿,机缘巧合被张家收养。这个秘密原来真的是天机。
这一刻墨生彻底相信了,喜喜真的是鬼。
喜喜开始讲述她和墨生的前世今生。
喜喜和墨生,前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师兄妹。自幼跟随师父在峨眉山修道。喜喜是师父唯一的女儿,幼年丧母随父亲隐居峨眉山。这么多师兄弟,喜喜最喜欢墨生。两个人年龄相仿,共同读书修炼,也算是情投意合。墨生从小志向高远,一心想修炼得道。喜喜十五岁及笄,师父做主为两人定亲。只待三年后成婚,墨生也可正式辅佐师父管理师门。
事情转机就发生于喜喜十八岁,两人成亲当日。喜庆之日来了许多师父的老友,其中有位心觉和尚。和尚不问俗事,不是有意讨喜酒喝,只是正巧云游到此。
师父自然带着得意门生兼乘龙快婿,招待心觉大师。大师上下打量着墨生,只摇头不说话。师父和墨生不明因由,请教道:“大师请问有何不妥?”
“可惜可惜。”大师半晌才蹦出四个字。
两人更是疑窦丛生。
“我是说你又执迷不悟了。”心觉和尚手指墨生喝道,“还不快回头,否则后悔莫及。”
师父也是高人,立刻顿悟。马上退出门外,让和尚和墨生单独相处。
过了一个时辰,宾客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婚礼改为聚会。喜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父亲告知喜喜,墨生不是凡夫之人。喜喜应该忘了他,另觅佳婿。
万念俱灰的喜喜想着第二天要去找墨生问个明白。第二天一早,得知墨生已随心觉和尚下山,只留下一封书信,纸上六个字“今生尘缘已了”。墨生从此不知所踪。后来隐约传来消息他出家了。
“原来前生我是个和尚”,墨生恍然大悟。
喜喜苦笑着:“我后来瞒着父亲去找你。”
喜喜忍耐不住相思折磨,偷偷下山去找寻墨生。墨生跟着心觉和尚四处云游修炼。喜喜凭着打听到仅有的一点蛛丝马迹,风餐露宿一路追踪。
皇天不负苦心人,五年后终于在五台山一座破旧小庙找到了挂单在此的心觉师徒二人。墨生拒绝和喜喜见面。喜喜就坐在庙门一连三天。
第四天墨生终于跨出山门。两人相隔五年再次相见,已是物是人非。墨生光头僧衣,低眉顺眼口喊“女施主”。听得喜喜是万箭穿心,泪眼婆娑。
“你的心真狠!”屋子角落里突然传出一个冷淡的男声。墨生转过头看见陆大哥和阿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坐在桌边。
“无论喜喜如何苦苦哀求,你都不为所动。最后她万籁俱灭,回家后不久就郁郁而终。”陆大哥的声音透着刻骨的阴冷。
喜喜垂下头,低声道:“这不怪他。”
“我在奈何桥边看到喜喜,无论牛头马面如何棍棒相加,她还是一步三回头。”陆大哥面露疼惜之色,“便上前询问,原来喜喜是为情所苦的冤魂。”
“是我求陆大哥不要让我喝孟婆汤的,我想等你。求他帮我打听如果你转世,我们是否能再续前缘。就算不能,我也想见你一面。”喜喜含泪道,“是我太贪心了,明知道你不是凡夫之人。”
“我不是凡夫之人?”墨生最大疑问就是这个。
“你是几世修炼的高僧,轮回中已成预流果。名为须陀恒,需七还人间。前生本应是最后一次轮回,能成就天人升欲界天。”陆大哥解释道,“只因前世和喜喜的情债,功德未能圆满。成为斯陀含,就是一果还。今生必须再次入世为人一次。”
“因为你算半个天人,不在阴曹地府阎王的凡人生死簿上登记。陆大哥在天界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在无锡李家。”阿铃补充,“我们就带着喜喜追来了。陆大哥是我师傅。”
“哪知阴差阳错,你被张家收养了。”喜喜哀怨道。“我在阳间已经找了你一年。”
屋子里突然沉默了。屋外天光微明。
“喜喜,你见过他心愿已了。该是时候回阴间走你的轮回之路了。”陆大哥面色苍白,“我和你说过,他终究和你不同路。”
喜喜的表情悲切起来,掩面而泣。墨生对喜喜顿生爱怜之心,情不自禁想拥她入怀。可是似乎有人绑住他的双腿,一时间无法挪步。
“阿铃快带喜喜上路吧,已经晚了。记得告诉孟婆按我给方子给喜喜熬汤。”陆大哥吩咐阿铃道,“我随后就到。”
“墨生”。墨生眼见两个女子消失在一道白光里。喜喜哀声叫着他名字,如同梦魇里一样久久回荡在他心里。
“是我施法定住你的。”陆大哥淡然一笑,“你别害她,也别害你自己。你们不是同路人。”
“喜喜会不会有危险,她这样违法戒律。”墨生的心头有百般滋味。
“我会保护她的。我已决定放弃法师修为,投胎为人。入世去保护喜喜一生一世。”陆大哥声音依旧平淡温和。
墨生吃惊地瞪大眼睛。听陆大哥继续说道。
“前世她为爱你以命托付。这一世轮到我来全心全意爱护她。你大可以放心。喜喜的孟婆汤里有忘忧丹还有我的法咒,她这一生会很幸福,我会补偿她前世所受一切苦。”
墨生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好:“你爱喜喜?!她知道吗?”
“被你看出来了。可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心还在你这儿。”陆大哥苦笑着,“如果愿意,你可以帮忙。”
墨生有些意外,俯耳过去听通行三界的法师传授机宜。
天光大亮之时,墨生匆忙踏上返乡之路。一骑绝尘,消失在绵长的官道上。
数月后,一个消息在月湖镇炸开了。张老爷家公子在指月庙剃度出家。
“墨生即名陌生。一切了然,前缘陌路。”以前的墨生,如今的了然和尚在喜喜墓前诵经超度,心中默念。
“喜喜。”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黄衫妙龄少女羞涩抬起头看着眼前英俊的男子。“你是谁呀?”
“我姓陆。我是猜的。”男子温和地微笑着,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喜喜,我终于等到你了。
“还有我,我叫陆铃铛。”男子背后探出个明眸皓齿俏丫头的笑脸。
这是百年后的余杭,陆家府邸。陆少爷第一次遇见随父亲来做客的13岁喜喜。
(全文完)
猫言猫语:须陀恒,斯陀含等称谓均为梵语,为修炼不同果位。源自《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