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认为仁是内在的,义是外在的,其本意还是在维护他的人性无善无不善的观点。因为义行既然由外在的条件引发,那么,仁心就不起作用了。孟子认为人性善,义行乃仁心的外显。性善论是儒家思想的基石,如果不驳倒告子的观点,儒家的整个理论大厦就垮了,所以这是个非同小可的问题,不得不辩。
孟子与告子经过一番激烈的辩论,估计谁也没说服谁。因为接下来,两人的弟子又辩论上了。
孟季子是告子的弟子,他问孟子的学生公都子:“为什么义行是发自内心的呢?”
公都子回答:“表达我的敬意,所以是内在的。”
这段问答是孟子与告子辩论的继续,孟季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就等着公都子这句话呢。公都子话音刚落,孟季子就向着公都子发出连珠炮式的追问。
“有个同乡人比你哥哥大一岁,你敬谁。”
公都子答:“敬兄。”
“如果在一起喝酒,要先为谁斟酒?”
答:“先为同乡长者斟酒。”
“你敬的是兄长,却为同乡的长者先斟酒,可见义行果然是由外因引起的,而不是发自内在的。”
公都子一时语塞,答不上来,败下阵来,回来后请教孟子。
孟子教他说:“你问他敬叔父还是敬弟弟,对方一定回答,‘敬叔父’,你又说,祭祀的时候,弟作为受祭代理人躺在神位上,这时敬谁呢?对方一定回答,‘敬弟’。你再问,为什么不先敬叔父?他会说,因为弟弟处在受祭代理人的地位啊!你就说,先为同乡人斟酒也是因为他处在该受尊敬的地位啊,平常的尊敬在哥哥,特殊的时候尊敬同乡长者。”受祭代理人是原文“尸”的勉强译法。古人祭祀祖先,要找一个人充当己经过世的祖先,躺在神位上,祭祀的人向他行礼,这个角色就叫“尸”。“尸”由未成婚的少年人担任,所以,通常由弟弟担任这个角色。
公都子心领神会,再去会孟季子。孟季子听了这番话后,说:“该尊敬叔父的时候就尊敬叔父,该尊敬弟弟的时候就尊敬弟弟,不正好说明义行果然是外因引起的,不是发自内心的吗?”
公都子回答:“冬天冷,要喝热水,夏天热,要喝凉水,喝水吃饭也是外因引起的吗?”
公都子的意思,不管冬天还是夏天,都要喝水,这是身体内在的需要。但他的这个回答也有漏洞,渴了才喝水,可以说喝水决定于内,可是喝热的还是喝凉的,决定于是在冬天还是在夏天。孟季子可以反问,这不证明我观点了吗,仁在内,义在外,到底喝什么样的水,还是决定于外在的条件啊。
南怀瑾先生谈到这一段的时候,认为二人所争都是些无聊的问题,他分析这一段用的小标题就是《乏味的辩论》(见南老所著《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他说:“孟季子讲的‘敬’是敬礼之敬,是行为的,属于外面的恭敬之敬;孟子所谓的‘敬’,是内心管理自己的恭敬之敬。为了一个名词,又在那里争,所以说他们专门把王大娘的裹脚布,拿来两头扯,然后双方都说:王大娘的脚在我这里。”
南怀瑾先生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认为双方各执一词,实在没搞懂内外两种敬的分别,陷入各说各话,乱战一团的误区。
其实本文开头说的就很清楚了,告子的言论对儒家理论大厦有着挖根基的作用,孟子不得不辩。
人类组成社会,一定要有道德观念进行维系,这个道德观念如何建立呢?在西方来说,就是宗教。道德是上帝为人类制定的律法,如果遵守,将来上帝会让你进天堂,如果不遵守,上帝会让你下地狱。
中国历史上也出现过全面信仰神灵的阶段,商朝人就是个对神灵无比虔诚的族群,平均每三天就有一次祭祀活动。据甲骨文记载的材料,有一次祭祀活动,竟然杀了一百多头牛,那是怎样的一场浩大的场面。但是,商人如此信仰神灵,却被“小邦周”灭掉了。周人成功后,也在思考,商人对神灵如此虔诚,可是为什么被我们灭了?于是,他们提出了“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的观念,开始了神文主义到人文主义的转变。
这个转变到了孔子那里集其大成。孔子口口声声要求统治者要讲“仁”,并且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统治者为百姓服务,多搞些造福百姓的行为,不要寄托于神灵,才是天下太平之道。
但是,统治者讲“仁”,为什么就能够起作用,这一点孔子在《论语》中未提及。有人当然问啦,统治者讲“仁”,老百姓就一定服从吗?这个理论的完善就在孟子。
孟子提出了性善论,宋明理学家认为是人性本善,我同意傅佩荣教授的观点,应是人性向善才对。不管人性本善也好,人性向善也罢,总之,人有善心善念。
人因为有善心善念,所以,听到统治者说出“仁”的话,看到统治者“仁”的行为,百姓内在的善良之心就会发出共鸣,群起效仿,从而实现一个讲信修睦的美好社会。所以,这里的关键,统治者一定要修身,做个道德概模,为天下人做榜样。《大学》一文,对儒家的这套理论做了精心的总结,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由此看来,性善论是儒家的基石,孟子当然不能容忍任何怀疑性善论的言论。
告子的“仁内义外”说隐藏着一个极大的危险,如果义行取决于外在的条件,那么,是不是可以采取引诱、强迫的手段使人类行善呢?如果能够采取引诱、强迫的手段使人类行善,那还叫做善吗?所以你会发现,用强迫的手段逼人为善,会造成大量的伪善,这就可以解释我们“狠斗私字一闪念”,斗了几十年,为什么一走上注重经济发展的道路,整个社会的道德大厦似乎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再回到本文。“仁”是内在的,但基于“仁”所表达出来的行为,需要根据现实的对象和条件做出合理的安排。平常敬兄,没问题,但有年长的老人在,先为他斟酒,这是礼貌,并不意味着爱他的心超过爱哥哥。平常敬长辈,但弟弟担任“尸”的身份时,向他行礼,这不是向弟弟行礼,而是向祖先行礼,弟弟不过是临时充当一下替代品而己。这一切,都是礼制的应有之义。所以,儒家讲“仁”,还有一个“礼”,绝对不能突视。
告子和孟季子不明此理,以为义行是出于外在的条件,谬矣。
原文: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乡人长於伯兄一岁,则谁敬?”
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孟子·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