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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躯壳在急救中心呆了一个月后,王菲又把我送到脑系专科医院进行手术,结果是,诊断书和病危通知书同时递到了王菲的手中。
医生看到她死去活来的样子,深表同情而又无能为力,善意地规劝她:“您就放心让他去吧,他没有一丝痛苦,您也只需熬过三五年的思念,要不然您要伴着一个植物人度过下半生,全家也不得安宁。”
手术后,我带着微弱的呼吸暂时活了下来,但没有意识,没有感觉,靠插喉管帮助呼吸,鼻饲帮助进食。
我的躯壳存放在那昂贵的病床上已有大半年。王菲向单位请了长假来照顾我,在医院时,她要每隔两小时给我翻一次身,拍打擦洗身体,擦屎擦尿,衣物和被褥也需要经常洗。
为了给我加强营养,她每天还要回家去用西红柿、胡萝卜、卷心菜、紫菜、排骨汤、鸡汤煮成菜汁,用桔子、西瓜、苹果、梨子榨成水果汁,用鲜奶和豆奶粉合成混合奶,这些东西都要用纱布过滤三遍,过滤出的汁再装入葡萄糖瓶子,送到医院来,给我鼻饲进去,她一天要做十几瓶这种混合汁,要花费七、八小时。
钱用光了,工作耽误了,她就卖了房,搬到郊区一间屋子住。
我央求她把我送回家去,或者干脆让我安乐死,可是,她听不到我的声音,依然如故地坚持着自己的做法。
最后,冷酷的现实逼迫她听从大家的劝告,让我回去,雇了个保姆白天服侍我,夜里则由她自己来照料。临睡前,她用热水为我烫脚,夜里还要起身四、五次,为我翻身、按摩、换尿袋。
有空的时候,她帮我垫高枕头,陪我看电视、听音乐,跟我交谈,为我读书。
她还自学了头部按摩,经常为我做头部按摩。
她一直顽强地坚持着自己的抢救行动;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是如此执着和坚韧。
我枯瘦如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恨死了自己,一分为二,有感情有痛苦有知觉的那部分没有实在的形体,有形体有血肉有实在的那部分没有知觉没有思想没有感情。
我看见自己那具躯壳天天躺在房间里,自己却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不敢见天日。
那灼人的阳光会深深刺痛我,让我不得安宁,如刀刮针刺。那种难受生不如死,可我偏又死不了!
我跑到地下室里面墙而立,用头撞击僵硬的墙壁却毫无痛觉和鲜血,我是透明的、潮湿的,却不是实在的,我的疼痛是一种记忆和幻觉,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天上人间之分呢?
我不再有痛觉。
我就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来回踱步,左思右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再没有人问起我的现在,再没有人和我聊天,也没有人和我吵架,我是我自己的梦!
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没有人会发现我的存在,而我也只能独自等待,等待地狱来使或天堂飞鸿的来临,可目前这半年的经历告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我的一切还得由我自己来安排。
我就守住这发霉的地下室,希望自己也能长出青苔:那湿润而墨绿的生命她总是一种实在的生命,她总可以繁衍美丽的希望,而我只能希望着美丽。
我这么想着,昏昏欲睡地蹲在墙角一言不发,就像那个永垂不朽的雕像,他的额头上刻着:思想者。而我的一切只有我的眼睛在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