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放杂物的小南房搬来了新租户,四口人,老张、小张、老张家的和张老太太。
我曾在窗口偷偷看过他们家,除了原有的炕外,只有一张床、一个圆桌和一张书桌。整个家最显眼的就是炕头那张背景是大红色的结婚照。老张和老张家的并排坐着,老张干瘪发黄的双颊扯出僵硬的笑;老张家的整张脸紧绷着,黑得发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双手紧紧拽着裤子。和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完全不同。爸爸妈妈的结婚照的背景也是红色的,爸爸穿着笔挺的西装,喜悦的笑着,低头温柔的看着穿着洁白婚纱裙的妈妈,妈妈的笑容是娇美的。
每天放学我最喜欢搬着我的小凳坐在大门外看看天空、晒晒太阳、听听巷子里的爷爷奶奶们聊家长里短。今天话题的中心就是刚搬来的老张家。平日里话就多的李奶奶今天更是来势汹汹,她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格格”一咬,“呸呸”吐出,瞪着双眼说:“我和老张家是一个村儿的,他们家那点儿底细我都一清二楚。说来也命苦,他爸死的早,老太婆一个把儿子拉扯大,穷哪,二十年没穿过一件新衣裳,过年都是补丁摞补丁,有点儿肉末都是新鲜事儿。好不容易儿子大了,可都快三十了还没成家,谁愿意让自家闺女受这份穷罪呀!后来,你们猜怎么着……”李奶奶“咔嚓咔嚓”磕了几颗瓜子,顺了口气儿。众人都就等不及了,问:“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李奶奶笑着看了大家伙儿一圈,眼珠一转,“还真让这张老太婆找到一户人家,不要彩礼,只是,这女儿呀,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李奶奶脖子向前一探,瞥了我一眼,压低了嗓子,像是被别人听到似的,可是所有人还是听到了。“这么说来,老张家的是个聋哑人了,啧啧……”“我老早就觉得她傻里傻气的,见了人只会憨笑。”“张老太婆可真行,多亏了孙子是个正常的,不然,后悔去吧。”“哈哈哈……”
太阳渐渐从小巷的西边沉落,天空一片绯红,人们逐渐散去。
黑夜,月上梢头,万家灯火,晶莹闪烁。
又到了放学的时候,此时的巷子是最热闹的,一群孩子从巷子口跑到巷子尾,再从巷子尾窜到巷子口,嘴里不断叫喊着,嚷嚷着。裤子发白,上衣发黑的小张倚在门口的柱子上,脚下踩着门槛一下一下,手背在身后抠着柱子,亮得发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群孩子。一个孩子注意到他,停下脚步问:“哎,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小张的嘴刚动了一下,一个稍高的孩子就叫嚷着:“不能和他玩!我妈说了,他妈是聋哑人,是傻子!和他玩我们会变傻的!”“我妈不是!”小张倏地站直了身子,拳头握的紧紧的,两腮的肉和眉毛紧绷着,眼睛里喷着火花。“就是!就是!你们说,是不是?”“是,是。”几个孩子附和着,笑着。小张想冲上去打那些孩子,被一旁的李奶奶拦下,李奶奶冲着那些孩子摆手:“你们玩你们的,别招惹他。”随后,李奶奶把小张带到张老太太那儿。我不知道她对张老太太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下午小张在屋里哭,老张家的蹲在屋外哭。
太阳渐渐从小巷西边沉落,天空一片赤红。
日子一天天的过,巷里的孩子还是嬉闹着,刚开始小张还站在大门口,可是孩子们见了他总要取笑,后来,小张再未出现在大门口。几天后,老张躺在担架上被抬进了门。李奶奶说:“老张在工地里干活被落石砸到了腿,骨折了,唉,命苦啊。”“如今一个瘸子,一个聋哑,真是……”“他们家刚搬来多久呀,多好的孩子,现在不说话了,老张,怎么样,瘸了。多半是犯事儿了。”“是啊,是啊。”旁边的老人应和着。李奶奶的眼珠麻溜一转,没搭话。
那几天,我看着老张家的每天背着几麻袋塑料瓶子,黑炭似的脸上有几道白条,身后的天空一片朱红。
一天下午,老张家格外热闹,我趴在窗口看着。只见一个体格肥硕的老头全身抖动着,脸上的肥肉左右摇晃着。他闭着眼睛摆着头,接过张老太太手中的水喝了一口,“噗”吐了一地。接着“呔!嘟!呀!”的大叫着,张老太太立刻跪下,嘴里不知问了什么。随即那个老头指着床头的结婚照,又指了指老张家的。老张家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害怕的看着张老太太,张老太太狠狠地剐了她一眼。后来,老头用一支肮脏的、没有墨的红笔写了三道符,一会儿,张老太太招待他吃了一顿少见的肉,他就离开了。
张老太太跳上炕头将结婚照取下来,拿到门外摔了个粉碎。老张家的刚伸出手想要阻止,张老太太转身掐着老张家的的胳膊,咬牙切齿的说:“你个扫把星,丧门星,照个相愁眉苦脸给谁看!看到你这张晦气脸就心烦!”老张家的连连向后退着,嘴里呜呜叫着,眼泪刷刷流着,她透过门看向床上老张旁边的小张,小张只是呆呆的看着老张打了石膏的腿。她哭得更凶了,张老太太两个耳光抽上去:“哭什么!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呢!”
那天之后,小南房噼里啪啦声不断,张老太婆的叫骂声不停。大约半年后,李奶奶又伸长脖子压低嗓子说:“呀,老张家的,跑了!”“真的?这傻子就是傻子,靠不住的。”“人残了,心也残了,把人家害成这幅光景,倒跑了。”“没良心哪,自己养的孩子都不要了。”
殷红的天空,残阳如血一般浸透了整个天空。
妈妈走到大门口叫我:“宝贝,该吃饭了。”我点点头跟着妈妈回到家,我拿出纸和笔写道:妈妈,我不想走,我不想照结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