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何处是故乡

       


“戏子多秋,可怜一处情深旧。满座衣冠皆老朽,黄泉故事无止休。戏无骨难左右,换过一折又重头,只道最是人间不能留。”

                                                                                                                                      ————辞·九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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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瓦小镇

多年以后,我还是会不经意的想起那时候的小镇,那个我长大的地方。

记忆中的小镇是一片片青色的瓦片堆砌而成的屋檐。下雨的日子里,雨水总是会沿着青色的瓦片汇成一条纤细的流水。流水沿着屋檐落下,在屋檐下拉起一张晶莹剔透的雨帘。雨水会在门前的泥土上砸出一排整齐的小坑。长大后我才知道,当一切都成为了回忆的时候,再小的细节也会被放大成一股洪流,记忆的洪流。

雨后的小镇是十分独特的。这时候被地面上的余温所蒸腾气的浅色雾气会萦绕在山林雨房屋之间,让整个小镇都浸染上一层如同仙境一般的神秘色彩。而被雨水打湿的空气总是格外的甘甜。往来的人们都是贪婪地吮吸着这大自然的馈赠。整个小镇都会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祥和宁静。

听镇上的老人说,这里的人们大多是逃难至此。所以小镇虽然略显贫瘠,但是人们都格外珍惜这里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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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家归人

那时候不定时的,小镇的街道上总是会有一两个衣衫褴褛的人路过。他们总是会在小镇上逗留一段时间,然后就再也没了踪影。他们大都蓬头垢面,不分季节的披着几件或薄或厚的破烂衣裳。而这些人,被人们称为“流浪者”。

他们每个人都曾经路过过太多如同小镇一般的地方。听起来既像是一场慌不择路的逃亡,又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寻找。他们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纵使看过了千家灯火,也不曾遇到那为他们而亮的一盏。或许他们也曾经在一个名为故乡的地方,有过一个名为家的港湾。但是在这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之中,但凡是和曾经有关系的东西,再回想起来时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

那些曾经在奔波的旅途中路过小镇的斑驳身影,到底是这红尘之中,哪盏灯下?谁的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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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善之心

那个人也是小镇的一位过客。他和那些曾经路过小镇的流浪者一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行走四方。但是却又凭借着他独特的人生态度,在包括小镇在内的十里八村里留下了一个传奇。

那时候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正火,里面的丐帮长老总是以“四袋”“八袋”来说明其在丐帮中的地位。我们几个无聊的小家伙闲着没事,还真的数过他身上的袋子,数来数去竟有十几个之多。于是我们暗自揣测,他在丐帮的地位应该不低。

和其他的流浪者一样,他也从来是一副衣衫褴缕的模样。他没有家,他的全被家当都被他背在了身上。他总是往来于附近的几个镇子之间,这里仿佛就是他的归宿。

小镇的人对待他的态度是非常特别的。其他的流浪者路过小镇,人们虽然没有说太过于排斥,但是也始终对他们抱有戒心。调皮的孩子会向他们投掷石子,而大人们在制止孩子的行为的同时,总是会交代孩子们要离他们远一点。

苦难纵然会被同情,但是苦难往往会滋生出邪念。总而言之,小镇的人们对于那些流浪至此的过客虽然抱有一定的同情,但是也仅仅是同情而已。

可是唯独对他,所有人又都是另一幅模样。

但凡是他去到的村子,路过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热情的和他打招呼,更有的人会直接放下手里的活和他攀谈。似乎在他们看来,这位有着十几袋的丐帮大侠并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而是他们阔别已久的故人。

而每到一日三餐的时间,村民们都会主动的从自家的锅里给他盛出一部分,并且亲自送到他的面前。如果是见他身上的衣服太过破旧,人们也会主动将家里闲置的衣物送给他。而有的人则是会直接给他一些钱,让他可以自己买一些需要的东西。

即便是村里最调皮的孩子,也不会开他的玩笑。不仅如此,这十里八村的绝大多数孩子,还全都是他名下的干儿子,干女儿。没有人知道他具体到底认了多少的干儿子,干女儿,只知道最起码也有上千。后来央视的记者听说了这位“大众干爹”的事迹前来采访,人们才从他口中知道了具体的数字。7193个干儿子,412个干女儿。这几乎已经是包括小镇在内的周边所有村子的孩子的总和。

有许多朋友在听到这样的一个事迹和这样的一个数据时候都会感到震惊,因为他们无法想象一个流浪汉是如何在小镇一代获得这样的威望的。即便是作为小镇的众多孩子之一的我,一开始也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只是看着大人们都用善意去对待这样的一个人,于是我们自己也学着用善意去对待这个,看起来似乎和我们有点不同的人。于是渐渐地,即便是对待其他的流浪者,孩子们也都习惯性的报以善意,因为在那时候的我们看来,那些样子有些奇怪的人似乎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合乎意境的注解,也没有冠绝古今的经典案例来供我们参考。我们只是在懵懂的年纪里从大人们的一言一行里感受到了某种东西,然后深刻的记住了这种感觉。直到多年以后我们离开了小镇去往世界各地,我才逐渐意识到在自己小时候从大人们那里所领悟到的情感,叫做善良。

如今我在车站里碰到那些手里举着聋哑人的证书向行人们寻求帮助的身影的时候,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将身上的零钱掏给他们。身边的朋友总是会提醒我,他们都是骗子,那些都是假的。的确,我承认。我承认如今的社会人们普遍都变得聪明了,聪明到会利用别人的善心来谋利,聪明到将事不关己作为人生信条。可是我的理由却始终都只有那么一个,那就是万一,万一那些我们不屑一顾的悲剧是真的呢。

我始终觉得善意是非常个人的一个概念,你的善良和你所帮助的人是不是在欺骗你无关,它仅仅是在于你是不是还会产生出帮助这个人的念头。睿智与冷漠以及善良和愚蠢之间是从来不存在等价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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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如人生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当我听家里的人讲起他的往事时,已经又是几年之后了。

据说他的老家并不是在小镇这里,据说他在开始流浪之前还是戏台子上的一个角儿,而且还是当地的名角儿。

作为一个九五后,戏曲对我来说始终是一种文化遗产,国粹瑰宝的概念。尽管我对于戏曲也始终保持着尊敬,但是其中的顾盼生姿,音容笑貌我却从来都领会不了。

虽然我领会不了,但是小镇的老人们确实对戏曲如痴如醉。据小镇的老人所说,他刚来到小镇的时候就经常会唱几嗓子,那时候他还非常的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

据说他生于1943年,那时候正是我国动荡的年代。不过相比较与其他的普通人,入得戏班的他还算是比较幸运,至少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能够混的一口热饭。虽然他并有向别人过多的提及年轻时候的往事,但是想来能够成为戏中名角儿,除了天分,肯定也离不开勤勤恳恳的努力。

戏曲的圈子里流行这这样一句话,说唱戏的都是疯子,听戏的都是傻子。想要将戏演好唱好,还非就要角儿们进入到一种如痴如醉,似傻若疯的状态里面去。故而向来有“不疯魔,不成活”一说。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对于戏曲的侵淫,更是达到了另同行仰慕,令闻者落泪的程度。

有人说戏子薄情,事实上越是精湛的演绎者越是难以逃脱这样的宿命。当他们需要去塑造一个人物的时候,他们就必须让自己进入到这个角色的内心之中。去体会这个角色本身的喜怒哀乐,去品尝这个角色生命中的大起大落。角色刻画的越生动越深刻,演绎者自身也就陷得越深。所以戏子的演技一旦到了一定的境界,就必须要薄情。只有薄情才能不被角色的情感所干扰。这就好比一张画稿,只有纯白的底色才能够绘制出任何想要的风景。

我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对于戏曲的研究究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但是想来肯定还没有达到薄情的境地。不然也不至于因为太过于眷恋一些东西,而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似乎这个世界上越是难以愈合的伤口,在说出口的时候就越是轻描淡写。

人们只知道后来的有一天,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孩子跟另一个人走了。他好不容易追过去找,却被人打了回来。至于妻子为什么离开,跟什么人走了他从来没有跟人提过。而之后遇到他的人也都觉得他疯疯癫癫的,所以对于的话,也大都当疯言疯语来看待了。也只是有时候突然从这个疯人身上流露出的一些东西,会不禁让人们觉得他其实并没有疯,只是选择了一种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生。

自那之后,他便放弃了自己原有的一切而开始了流浪。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只知道他自从离开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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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样人生

不知道是不是眷恋小镇昔日的景色,到了小镇以后他便没有再继续往更远的地方颠簸。

一开始人们也只是当他是一个逃难的可怜人,可是后来渐渐发现他的神志似乎不是很清醒。再到后来人们发现他虽然有点疯癫,但是别人跟他说什么他也都听的懂。最重要的事他虽然癫狂,却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威胁别人的举动。

那个时候的小镇也是刚刚渡过了一个动荡的时期,贫穷和饥饿仍然是小镇最贴切的形容词。作为这里的原住民都常常食不果腹,然而他作为一个流浪到此的外乡人,竟然靠着吃百家饭从那个年代活了下来。

后来人们说起来他,都说他虽然有些疯癫,可是为人却好得很。不管谁家里有什么活招呼他,他都会跑过去帮忙。而且他虽然一穷二白,但是在村民们家里进进出出却从来都手脚干干净净,如果不是村民明确表示送给他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动的。即便是有时候村民们送给他的东西,他也不会一股脑的全揽下来。

就这样,村民们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久而久之,乡里的几个村子也都知道了他这号人物。

原本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他是完全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的。而且他虽然经历了妻离子散和颠沛流离,但是所热爱的戏曲却仍旧埋刻在他的骨子里。对于一个百废待兴的小镇而言,戏班子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稀客。而对于小镇的居民而言,在结束了一整天的劳作之后,能听人唱上那么几句味儿正的唱腔,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要重新开始的意思。

除了勉强能够维持生计的食物和一些简单的衣裳以外,他再没有其他的任何物质需求了。甚至是村民给他安排了一个好歹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他也不要,依旧是每天都睡在大街上。如果下起了雨,他就随便找一处屋檐躺着。反正不管他是睡在了谁家的屋檐下,屋子的主人也都没有嫌弃过他。有时候天气太冷,主人还会让他进屋给他找一个暖和点的地方,或者是再给他添几件衣服。而他自己也很少会麻烦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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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众干爹

那个年代的小镇,有关五行命理的说法还很盛行。而在诸多由此衍生出的古老的传统之中,有这么一项传统格外的盛行。那就是给孩子认“干爹”。因为根据古法来说,一个人的命格是根据他的生辰八字以及他父母的命格来决定的。这样一来一个孩子从一次出生他的命格是好是坏就已经注定。

由此若孩子的命格天生极好,那家里的人自然会十分高兴。而对于那些先天命格不是特别好的孩子,“认干爹”则是一种对命格的后天补充。通过选择具有良好象征的事物或者具有优秀品格的人做干爹,以此来中和孩子的先天命格。

认象征事物做干爹的,最常见的有村里的古树或者顽石。借此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长寿安康,命像石头一样硬。而认人做干爹的时候则是首先这位“干爹”自身的命格要硬,此外这个人的品格还要正直良善。以这两点作为出发点来看,似乎某个经历了颠沛流离却仍然顽强的的生活,一无所有却品格端庄,勤劳善良的人的确是在合适不过了。

所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附近的村子里谁家添了孩子,都会让那孩子认他做干爹。而他每次都会送那孩子一个与之生肖相对应的生肖项链作为礼物。就这样,在那之后的数十年间,附近村子的数千名孩子都成了他名下的干儿干女。

人们说他痴傻,可是有时候他却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八千多名干儿子,数百名干女儿,一直到他后来老的几乎走不动路的时候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人,今年几岁了,有没有娶妻或者嫁人。而每逢干儿干女结婚的时候,不过多远他都会走过去,然后送给新人一个洋瓷盆。而作为干儿干女也总是会在婚礼的宴席上,为这位干爹留出一处座位。

就这样,他以一种半痴半傻的风格在小镇一带度过了余生。

有人说他是真的疯了,毕竟曾经拥有着的一切,一朝化为泡影。所以他才会背井离乡,漂泊在外。也有人说他其实并没有疯,离家出走只是因为不愿意去面对自己以前的人生。而在后来的颠沛流离之中,他也渐渐的领悟到了生活的真正意义,不愿意再让自己为世俗的名誉财富和地位所束缚。他的后半生虽然都是在流浪着,却活的比每一个有家的人都更加潇洒自由。或许只有竹杖芒鞋才能轻胜马,一蓑烟雨方可任平生。

                                      人间过客

后来的后来,我离开了小镇去外地求学。而他也在一五年的某一天,结束了他颠沛流离的一生。之前乡里的敬老院就曾经多次找到过他,说在敬老院提供住处给他。可是他自由惯了,总是没住几天就又背上他的东西开始了流浪。直到他人生的最后几天,他才安心的在敬老院住了下来。最终因为器官衰竭,彻底离开了我们。享年72岁。说来有趣,这个尝尽了人间疾苦流浪人竟然别和他同期的小镇绝大多数的居民都要长寿。

最早得到他离世的消息,还是在网络上。一则有关于他的报道一夜之间被网友疯狂转发。一时间许多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人,都被他的事迹所感动而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我听过太多身边的朋友对他的感慨,千篇一律的都是以“哇塞”做的开头。在他们看来照片上的那个老人是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形容起他来也都是一些涵盖着伟大的词语。

可是在我看来,他只是平平淡淡的走完了他的一生,从他踏上流浪之路的那一天开始,他的每一天都活的格外的简单。正是因为这种简单,他的灵魂才会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加纯粹。

后来听家里的人说,送行的那天乡里乡亲的人们站满了数十里的山路。其中有许多他的干儿干女怀里都抱着自己的孩子。人们一路走一路喊着他的名字,据说是为了让逝者的灵魂能够找到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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