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黄昏,张爱萍老师一时兴起,叫上她开车的朋友,与我和先生一起前往蛇蟠岛进发。车窗外,晚霞变幻出各种绮丽的光影,映照着下面的盐湖微微泛出金属般的光泽。台州三门之蛇蟠岛,山形盘屈如蛇,故名“蛇蟠岛”;又传,其原名龙蟠岛,因小岛而称“龙蟠”,实在有损真龙天子之皇威,故更名为蛇蟠岛。何者为真,无法追溯,但蛇蟠乃台州第二大岛,却是不变之实情,据说面积堪比澳门。
蛇蟠岛上有一“野人洞”,外观平淡无奇,哪知入内则别有洞天。诗曰:千年尽露波涛迹,万古犹存斧凿痕。岛上因长期采石而遗留千余岩洞,我们顺着石径前行,只见奇岩怪石,洞中有洞,风光奇异,堪称一绝。爱萍老师告诉我,所谓“野人洞”,为彼时采石工、海盗与岛民等山野之人之栖身地,“谁言鬼斧神工,竟是残山剩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此等“野人”之“残山剩水”之居所,竟以石窗相饰,粗犷中酝酿雅致,荒野中突显文化,一种奇特的遗世独立之美就此诞生。
宋代宁海进士储国秀撰写《宁海县赋》称“矿石锢于蛇蟠之丘,石首发于洋山之屿”,其言不假。蛇蟠岛盛产蛇蟠石,其色赭红,其质坚韧,其性中和,纹理均匀,宜雕宜琢,深具古朴雄浑之美。当年采石之匠胼手胝足开采石料,经由海上运输而以此产业养家糊口,自然就地取材,于开采形成之奇绝石洞中安置其家。我们进洞所看到的石磨、石臼、石槽、石桌、石凳,均为他们以自身手艺雕琢而成。每家又有厅室数间,以石制花窗隔之,并以各式喜庆祥和之纹样饰之,于其而言,美观与实用兼具,于我等今人视之,则俨然已成景观与文化。
石洞不知日月逝,隔窗花气暖扶春。这些石窗,有的悬挂于山壁之上,有的赫然凌空于两崖之间,更有的仿佛一道屏障巍然屹立于石道之上。其图案多为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吉祥如意、福禄寿禧等,图案丰富,寓意深远。细分之下,又有几何纹、铜线纹、一根藤纹、花草纹、龙凤纹、文字纹、人物纹、八宝纹、动物纹等各种富有创意而又形象生动的纹样,或庄重典雅,或灵动秀美,或华丽雍容,或清淡和雅,纹形多样,别具一格。
卷草寿桃图,几颗寿桃对称摆放,果形丰满圆润,周围以连绵缠绕之卷草纹样环绕,观之喜庆而又祥和;麒麟团寿图,四周纹样围绕中间一麒麟,呈放射状形成一圆形“寿”字,中间缀以花朵花样,美观而又吉祥;几何步步锦窗,则线条笔直而又处处联通,粗看恍若迷宫,细赏之下,才发现其贯连之玄妙与哲思;一根藤如意窗,美如其名,以一条藤状曲线的缠绕构成窗花的上半部,其下则有如意一枚,显得方正中有灵动,庄重中带柔美,代表着繁衍不息与兴旺不衰的美好祈愿,自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步步锦纹象征着“芝麻开花节节高”,万字纹蕴含着万福流水、万事如意,龙纹图案寓含着世道昌盛、普天吉祥;八宝纹图案寄托着驱邪迎祥的愿望,以狮子、蝙蝠、喜鹊等动物为主的纹样,都有各自所赋予的意义。这些精美石窗在淡淡而又晕黄的灯光辉映下,呈现出独特的透漏之美。
石洞花窗的出现,产生出通常中国园林那种“隔而不隔,界而未界”的视觉效果,透过它们,石屋内的石桌椅等陈设依稀可见,在窗花多样的纹饰里,观之又有不同的意境。更见一处后人题名为“石洞
人家”的山中民居,室内有雕刻精美花纹而有年代感的木质家具,于石厅之外,有一庭院,院中石井、石凳一应俱全,更为讲究者,外有一道石坊门楣,两旁镶嵌几扇石窗,许多藤蔓缠绕其间。
短墙横卧春熏日,轩窗花草逐时新。现在冬日尚不够应景,若是春日,试想其景,必然美妙:藤蔓抽出茂盛而又青翠的枝条,悄然爬上石窗,一旁野花随意点缀……透过石窗,可见微风下轻轻摇曳的花朵与藤条,石窗色灰,更反衬出绿植花朵的色鲜。迷情只为山风醉,月窗花院梦悠扬,这是怎样一种美学?真可谓是“咫尺之内再造乾坤”!倘若叶圣陶老先生亲见,必定于《苏州园林》之后,再着手写一篇《蛇蟠石窗》。叶老先生在《苏州园林》中这样写道:“屋瓦和檐漏一律淡灰色。这些颜色与草木的绿色配合,引起人们安静闲适的感觉。花开时节,更显得各种花明艳照眼。”我想,见过这些石窗非同凡俗的景致后,叶老一定会在设计审美上引为知己。
“野人家住神蛇顶,石骨撑空芒射日”,包定《和蛇蟠岛韵》一诗中的诗句可谓神来之笔。灰黑色的崖洞,点点灯光闪烁,红灰色的各种花纹图案的石窗,让我忽然想到时尚圈中曾一度流行的“高级灰”,如此原始而古朴的场景,因为手工匠人的智慧而熠熠生辉,这才是真正的“高级感”。
洞内支洞横生、幽深玄妙,四季似春、与世相隔;洞外则水景曲桥、碧萝空悬,蓝天映清水,波光现帆影。 蛇蟠雄峙水,欧鸟掠波飞。出洞感觉豁然开朗,登上山顶远眺,正在修建中的跨海大桥的身影气贯长虹,暮色中山水静穆而空灵。
里院外里院光阴静,南窗北窗花趣浓。蛇蟠岛物华天宝,而石窗花则无疑是岛文化独特的凝结形式。洞中有一块黄永玉先生题写的石碑,名曰:“凝固之美”,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回程中满脑都被石窗所占领,心灵自由驰骋,在石窗下对月吟诗,何等惬意浪漫!临走时,爱萍老师善解人意,以自家收藏石窗一块慷慨相赠。每日在家一饱眼福,自觉心田几如石窗一样充满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