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从一座山的半腰开始。当然,我们是在黑夜里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我们从之而来的世界。
山路有些陡弯,这无疑使得旅行充满新奇感和冒险感。同行者有五个小姑娘和一群少年,这种毫无缘由的组合和结群方式也让旅行快乐无比。这是我们事前的想象,事实是,旅行是平淡无奇的,充其量是一次混乱的徒步行走而已。
半山腰上长满了蓝雏菊,一丛丛灿烂耀眼。小姑娘们每人都采了蓝雏菊做成花环戴在头上。其中有个细眼睛的小姑娘递给我一个说,戴上它吧,前面会经过一个人人都懂巫术的村子,它可以驱邪。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候还难走,原因是我们在山顶上迷了路。我们只好摸索前进,少年们吹着口哨(可我不会),或者用草叶子做成叶笛,放在嘴边吹,当然声音并不动听,他们只是少年而已。
我们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但突然我们听到了叮咚的河水声,原来我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山下。山下是茂盛的树林,有一条白杨树夹着的大道通向远方,另有一条开满紫木槿花的羊肠小道蜿蜒伸展,我们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小姑娘们想走紫木槿花小道,少年们想在白杨树大道上赛跑,而我却哪条路也不想走,我总觉得树林深处才对我充满诱惑。我朝树林里看了一眼说,我从树林里走,我们大家会在某一个地方会合,你们相信吗?
大家一哄而散。
我在树林里跋涉而行。我一直在想我这次为何出来旅行,但大脑里毫无头绪。我用一根竹棍拨着杂草丛生的林地,菟丝子和藤萝的茎须不时在我胳膊上和腿上缠绕,绿玫瑰的花瓣点缀其中。蚊虫围着它们缭绕飞舞。树林子里很静,只听得见我得脚步声和草丛一起一伏的沙沙声。
我最怕蛇了,我拿着竹棍拨弄草丛就是想事先探知前方是否有蛇。幸好我顺利走出了树林,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阵嬉闹声。我循声赶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了一口圆圆的大井,直径足有十米长,少年们正在里面游泳嬉戏。他们白皙的身体在水中钻来钻去,像一只只大白鹅。他们向我大声喊着,下来洗洗吧,我们可是跑了好远的路,热死了。
我说,我不会游泳。
一个高个少年从水里钻出来,沿着石阶一级级走上来,看起来他的年龄好像比其他少年大些,这个你从他腿间的物什生长可推知一二。但后来我又一想,也不见得,没准他可能什少年里年龄最小的。他走到我身边,什么也没说,抱起我就仍进了水井里。
可想而知,我像一只公鸡一样在里面乱扑腾,但我并没有呛着一口水。我的衣服不知何时被人脱光了,我感到我像是飞了起来,身体被一群白天鹅托着,肌肤上是滑滑的感觉。我想,这可能就是游泳吧。
少年们变着花样在水井里游着,一会儿都只露出两半屁股,白花花的像许多剥了皮的蒜瓣浮在水里,一会儿又如翻了身的鲤鱼,只露出又圆又光的白肚皮,这时我注意到了他们身体的隐秘部位,果然,那里都是茅草丛生,远看就像是一只只和黑乌鸦栖息在皎白的月亮边上。
他们是少年,他们又不像少年。我的登记薄上明明写着他们的年龄都在十三四岁左右。
我突然想到了那五个小姑娘,我说,怎么办?我们得和她们会合呀。她们不会丢了吧?
少年们哈哈大笑,说,她们一会儿就来了。
我看着我们赤裸的身体,窘然道,那我们这样……
少年们全都像鱼儿一样潜到了井底,不见了,找不到了。我觉得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也沉落下去,但我不会游泳,我呛了一口水,奇怪,水居然是苦的,有一股蛇胆的汁味。
我大叫着,你们在哪里,救命呀……
醒来的时候,衣服完整地穿在身上,少年们懒散地躺在大水井旁边的草丛中,无所事事。小姑娘们不知何时也来了。她们一个个脸色忧郁,不停地将蓝雏菊的花瓣摘下来投进水井中,水井里不一会儿便铺了厚厚的一层蓝雏菊,蓝得刺目,蓝得深不可测,像水天相接处的大海一样。
那个细眼睛的小姑娘说,我们沿着开满紫木槿花的小道走,但走着走着就没路了,后来我们碰到了两个老头儿,他们坐在路边谈论一件事情,说附近村子里一个六岁的孩子被一条水桶般粗的大花蛇吃掉了。民兵用枪打死了那条蛇,只几分钟的功夫,那小孩子从蛇肚里剖出来时就已经少了一条胳膊和一只耳朵。人们称了称那蛇,足有六十多斤重。
最后细眼小姑娘学着那两个老头儿口吻忧心忡忡地说,肯定还有另一条蛇的,像这样的蛇一般都有一对。
那个高个少年说,我们沿着长满白杨树的大道跑,但跑着跑着也没路了,后来我们遇到了两个老太太,她们也坐在路边谈论这件事。她们给我们指了路,我们才知道这儿有口大井。
细眼小姑娘又接着说,也是那两个老头儿告诉我们这儿有一口大井的。
我听完他们的讲述,问,那蛇胆呢?听说蛇胆很贵的,又是那么大一条蛇。
小姑娘和少年们都说不知道。
我们继续前行。我们沿着河溯流而上,途中大家都寡言少语,好像都有心事的样子。
沿河越往上走,河水越发清凉,却也越来越细,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头都裸露在河滩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石灰状沉淀物,甚至连芦苇叶子、野芹菜的茎干都泛着白光。一只水鸟(可能是鹭鸶)在河流中蹒跚而过,它的嘴巴在水里点了一下,我们希望看到的是它嘴里能衔着一条鱼,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水鸟最后展翅飞走了。
这时有个跑到堤岸上的少年说,那边有人在盖房子。
我们随之跑过去,发现他们正在盖一座庙宇样的二层房子。我问他们,你们为什么盖这样的房子?
他们都不说话。不得已,我自己坐在红薯地边思考,枝蔓横生的红薯慢慢活动腰肢,它们需要阳光和雨水。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答案。一会儿一个泥水匠走到我身边说,你要想知道为什么,帮我们盖完自然就明白了。
我和少年们、小姑娘们帮他们盖房子。我和少年帮他们用小手推车推砖头,用肩膀从河边扛木头,小姑娘们则烧水做饭,大家都很兴奋。然而奇怪的是,房子每次盖到第二层时都会倒塌,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时时从第一层盖起。重复了几次,不觉就过去了好多天,我们竟然都忘了自己是在旅行。我问那个泥水匠,干嘛非盖两层呢?盖一层不就得了?
泥水匠一脸的不屑,但也不答,只是吧嗒吧嗒地吸旱烟。
最终,我看到首先是少年们逃跑了,再接着小姑娘们也逃跑了,于是,我也尾随他们逃跑了。
至此,我才明白旅行已进行了一半。
他们发现我们逃跑后,就拿着渔网追我们。我至今仍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拿着渔网。我听见他们在后面大喊大叫,你们站住,你们得帮我们盖完房子,我们都等了十几年了。你们这群不再水中好好待着却跑到岸上来游荡的鱼。他们把我们当成鱼了,这是多么滑稽的事情。
我们努力奔跑,最后把他们甩掉了。
甩掉他们后我们就到了一座荒芜的园子里。那里已经废弃很久,铁门上锈迹斑斑,我们只看见□□□毯□造厂(字迹模糊不清,用□代替)几个字。我们进去,我们渴极了,于是便像乌鸦一样找水喝。我们希望在里面能发现一口水井或者一座压水井、一个水龙头之类的东西。我们分散开找,终于高个少年找到了一根长满暗红色铁锈的又粗又长的水龙头管道,但遗憾的是阀门已拧不动了,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水。
高个少年说,用石头砸烂它。说着便抱来了一块有如刀刃般切口的大石头砰砰砰地敲打水管,敲了几下,只听嘭地一声,水管爆裂,水如喷泉般汹涌而出,射向高远的天空。大家狂喜不已,纷纷将脸手凑上去,尽情享受清水的洗涤,要知道,我们可有一个多星期没洗澡了。
正酣畅淋漓之际,突然从铁门边的小屋里传来一声大喊,什么人?
我们吓了一跳,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屋旁说,我们是旅行者,我们进来找水喝。
从小屋里出来一个老头儿,天哪,这不是那个一直追赶我们的泥水匠吗?
他只说了一句,你们跑不了啦,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们成了网中之鱼。
我们被关进了一间屋子(可能是厂房),里面是一些生满铁锈的高架机器,依稀可辨上面以前涂过红漆,也可以推测这里曾是个繁荣的工厂,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废铁一堆。我摸了摸和我同行的少年和小姑娘们的脑袋,奇怪,怎么少年成了五个,小姑娘成了一群?
他们都哭着说,蓝雏菊花环都扔进水井里了,我们被施了巫术,我么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一切。
我束手无策。这时我听到了呼呼的声音,我说,听,外面起风了。
一个少年说,不对,那是蛇的爬行声,我想是那条被打死的大花蛇的伴侣来复仇了。
啊?蛇?我吓得腿都软了。
五个少年却精神抖擞,说,我们倒要看看这蛇是什么样子?
但蛇最终没进我们得屋子,而是从墙角边爬过远去了。它去了哪里呢?莫非它也在旅行?或许。
我们试着推了推门,居然开了。我们大家从网子里爬出来,天色正处在拂晓中,月落了,星陨了,蛇跑了,泥水匠也不见了。我的身边又是五个小姑娘和一群少年。
我们走出那个破败的工厂,才发现它的后面是一条马路。五个小姑娘和一群少年张开胳膊做腾飞状,边跑边说,快呀,我们应该找辆车坐着到远方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