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伏蒙,只有像我一样出生在伏蒙的人,才会用心想要理解和看透这个村子。我不敢去指望别人,即使他们把女儿嫁入了伏蒙,又或者从伏蒙娶回了自己的媳妇,他们只会惦念几丝有关亲戚的消息,或者关心谁家的儿女又嫩嫩地长到需要婚配的年龄,好趁着月色一路去撮合一番,别的事情他们更不会放在心上。何况我的伏蒙没有闻名的景点,没有独特的物产,也没有走出过远近闻名的人物,又或者有远近闻名的人物来过这儿,带不来名誉,沾不了荣光,获不了利益,别人也就懒得去理识伏蒙了。只有伏蒙人自己,才会挂念被岁月雕蚀的亲人是否在伏蒙安好,才会关心被绳索磨损的井沿是否在伏蒙疼痛,才会爱惜雁去燕来的时光是否在伏蒙疲惫,才会把一声鸟叫当成伏蒙福祸的征兆,才会把一瓢食饮当成伏蒙浓浓的爱意.....
在一张破旧的世界地图上面,我先从七个大洋和五个大洲的拼接中找到了亚洲的中国,接着从中国西部的省区中找到陕西省的渭南,又从渭北高原上找到韩合交界的百良乡镇,我知道伏蒙就在这个乡镇的某一个地方,紧紧靠着黄河的西岸,听着滔滔千年的水流,透过苍茫如烟的河谷,遥望着对岸的山西省。我在两省之间、两县之间、两个乡镇之间的分界线上,还是找不到伏蒙那亲切地字符,也许伏蒙湮没在地理拥挤的褶皱里了。但我像科学家一样相信,看不见的不一定就是不存在的,伏蒙可以被别人轻易忽略掉,但对于如我一样的伏蒙人,可以证明伏蒙是始终存在的。我还得憎恨这个地图的制作者和他对于伏蒙的藐视,嘲笑他不知道一个没有经纬的村子,依然是许多人心头的地标,无论怎么抹杀,都挡不住伏蒙鲜活的生长。
打开历史,才知道华夏文明发端于富庶的汾渭平原,在黄土高原纵横的墚峁塬川之间,我在努力寻找伏蒙所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从远古记事的绳结之中读取石器破损的响音,聆听谁为伏蒙种下过第一粒种子;从三皇五帝的对偶嫁娶制度中获取血脉和姓氏的起源,分辨那一支血管是通向伏蒙的支流;从汤商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样的名相伊尹喧哗下朝的路边,看是否有过一个叫做的伏蒙村庄在落日下默默迎候?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有莘之野,寻找曾属于伏蒙的俊男靓女们的美好爱情;从层层垒土绵延千里穿透时光而来的魏长城外,一轮旧时的皓皓明月还照着伏蒙那一晚夜色的安宁;从史圣司马如椽巨笔描绘的字里行间中留白的地方,是否藏过一个与他故乡毗邻的渲染了同样乡愁的无名村庄。如果到最后我不曾找到这些,我相信伏蒙只是被历史的洪流淹没了,相信她始终是高昂着头颅,踏过了每一个朝代。伏蒙无力去改变历史的每一个走势,历史也没有阻挡过伏蒙前进的脚步,伏蒙会像一粒尘埃,混杂在历史的喧嚣中,跳跃着,浮沉着,前行着。
我懂得了那些年,任何一个风云变化的历史事件有消息传来,都非常漫长,也许时间的快马,会从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跑到漫天飞雪之时,马蹄声撞击岁月的声音空阔而嘹亮,让如此苍茫的漫长来做伏蒙偏远的衬托,该有多大的胸怀啊!我知道了许多地方,任何一个人口稠密的城市到这儿来,都非常遥远,人会在黄土高原奇特的地貌里肆意变化,在川中像鱼游、在墚上若鸟飞、在峁上如石滚、在塬上类兔跑,用长途的艰辛换取到达伏蒙的报偿,让如此美仑美焕的动态来做伏蒙遥远的背景,该有多大的气魄啊!大禹凿破龙门,黄河汹涌喷出,却在伏蒙的脚下盘旋徘徊了千年,身姿温顺柔美,一句一句低吟浅唱,宽阔河谷腾起的迷茫面纱,不正是伏蒙婀娜摇曳的裙摆吗?岸不用太高,坡不用太陡,苇丛和杂草不必遮眼,便于发现伏蒙眉宇间小家碧玉的清秀,不是当初想象的伟岸罢了。
我相信尘土会掩埋一切,但生命又会从尘土中萌生,所有曾经存在过的,都在等待一个被发现的机遇。
连天的暴雨会把东沟里的一座土崖崩塌了,翻检出许多一掌高的铜人,摩挲掉泥垢,黄灿灿露出佛脸的丰润,指尖柔细,衣带飘逸,横七竖八被人放入粪笼里。村中有着花白胡子的老人,仿佛被打开了记忆的窑口,就一片一片取出烧铸成形的故事,那些忘记了许多年的传说,埋掉了许多年的往事,不管多久,如今又历历在目,鲜活起来了。还有村子中间的皂角树,树干几乎全空了,树顶上却每年都发出来新枝新芽。我找不到她的年轮,判断不出她到底活过了多少年,走过树下的人换过一辈一辈,没有人告诉我那一次雷电烧穿了她的树杆,那一场暴雨折断过她的树枝,只听说她身边曾有一个寺院的大门,和尚们端坐在大雄宝殿,一只手嘀嘀笃笃敲着木鱼,一只手一颗一颗拨弄着佛珠,嘴巴呜呜唉唉唱着佛歌,声音像龛炉上的香烟袅袅绕绕。我预算过在偏远地方建造一座宏大建筑需要的周期,我估计过佛法兴盛的朝代和寺院建造的起因,我想象过一个身着皂衣背着黄袋的小僧,在门外栽采摘几枚青嫩皂角的情景。如今寺院没了,皂角树还在,我想关于伏蒙此后发生的故事,只有这个老态龙钟的皂角树才最清楚,可她又不肯开口告诉我,只显露出很久的样子,我不知道很久有多久。
一个再贫陋的地方,都需要竖立一个名号,便于人们寻访和辨认,至于这个名号的秀雅与拙朴,或者生涩与屈拗,我以为都是一样的风光。一个村庄的名号,无论是以地物、姓氏、官职、愿景去命名,还是引经据典用扑朔迷离地传说更名,无不牵系着一条暗暗的根脉,长长串连住一族人散乱无序的岁月,为一个一个到来与离去的人,画出一生都魂绕梦萦、挣脱不掉的归宿。所以伏蒙的名号,需要用一块不易腐烂的石碑镌刻,竖起一坊高大的牌楼标记,凡途经此处便进入伏蒙人烟旖旎的水墨画中:占定一处风水,抢取一片阳光,逗弄一块星空,檐飞脊跃垣墙延绵,鸡鸣狗吠村树幽静,野草在孤芳自赏,炊烟想出人头地,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习惯地走完一生,一头牛,昂头走进朝阳的霞光又低头穿出落日的余晖,而村庄只是安静的旁观者,看着他们一辈一辈、生生世世。一幅画大不过一方落款,一个人走不出一个地方,这伏蒙的名号,是我的地址,便于我的思想到达,思索一群平凡的人挣扎一生的秘密,思索一个地方何以能默默无闻忍受千年的寂寞呢?尽管我总是越想越浑,找不到凭信,全是疑问,理也理不清,但我愿意用一辈子,来解开这些。
一、废窑
我不知道村子南边沟边的崖畔上,到底有多少废弃的土窑,大大小小,一律没有了门窗,窑面上倒塌的土,把原本睁圆的窑口遮挡得只留下一个弯弯的缝隙,很像是巨兽一样的土塬疲惫了,半眯着眼睛,用荒草和荆棘做成长长的睫毛,凄迷而憔悴。我看见一方土塬就这样睡着了,一排窑洞就这样废弃了,小时候寻找丢失的猪崽和小鸡的时光,小伙伴们躲藏玩耍的日子,寻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在这些土窑里,到底居住过多少人,也不知道那些人一个一个都去了哪儿,那些窑背上颓废的烟筒,把最后一缕炊烟喷吐到天空中,消散得不留下一点痕迹,然后绷住呼吸,不留给我一点线索。窑前是空阔的沟壑和明亮的日月,窑上是无垠的田野和交替的昼夜,我知道出了窑洞人很容易就走失,也许他们躲在自己的一生里另一个地方,手脚并用腰酸背痛地劳作着;或者他们已经走出了自己的一辈子,剩下许多个日子,还堆在那些窑洞里。
我想象过掘出窑土的人,把窑前的洼地填平,弯着腰咳嗽两声,用一把长柄的锄头刨出一个小坑,把一粒种子慎重地放进坑里,给自己种下了希望;然后他拍打臃肿棉衣沾染的尘土,紧一紧腰带和绑腿,把自己和生活放进窑洞,给自己种下了归宿。被他种下的种子,花去了几十年的岁月,在窑洞前不断地为他指一条路出来,从芽尖上戴着帽子的幼年开始,度过一片一片绿肥红瘦的壮年,再到卸去负累枯黄干涩的老境。如果他没有逃离过归属于自己的窑洞,他肯定会埋葬在窑洞附近的某一个地方。
也许,那些矮小的窑里,还豢养过一些畜生,或者是几只慵懒的黑猪,倒睡在自己的粪便里,哼哼唧唧地喊饿,伸嘴从窑壁啃一块土吃,甩甩尾巴又睡了,猪只有到死才能听几声亢奋的嘶叫;或者是一头牛,犁完地,卸去枷具,鼓起肚子踱着碎步,腮帮一扯一扯蠕动着,像一个沉思的人,也不知牛是在回味烂漫春光,还是回想挨过主人多少鞭子?又或者是一匹黑驴,卸磨而归,鼻子喷着响儿,蹄子还不安分,在土地上刨起土屑扔到身后去,胯下闪出一根油亮的东西,而槽头拴缰绳的横杆上,几只鸡被羞得脸色彤红,咕咕唧唧互相推搡。
其实牲畜和人一样,都贪慕过得到一口土窑,无论是自己开凿的,还是别人安置的,这样就能让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窑洞外边的土地上,耗费在生命中每一个日子上。如果月夜里会有一匹狼,眨着绿眼蹲在窑门外,嗥叫声刀子样凄厉,人躲在门窗后,任凭窑洞去做无畏的抵抗;如果有野獾喊着锣音、狐子叫着梆声,披着夜色在窑洞外徘徊,因为有了窑洞坚定的庇护,羊和鸡大概才敢与它们对骂;禽兽和畜生,只有窑洞分得清楚,但也有过土匪把人质拘押在废窑里,等待一笔丰厚的赎金,窑洞不得不陪着挨过许多时日,对于两条腿的恶物和人,窑洞往往又没有了辨识能力。
时间会让春花卸掉美妆,会让秋草萎下身段,让一只野兔钻出视线的笼罩,让一条小虫蹦跶完短暂的一生。所以窑洞终有一天会被废弃,突然就没有人再进那个门里,没有人再睡到那个炕上,没有人在灶后再催生出一股浓烟。我翻遍族谱里每一根线,验完血脉里每一处分支,也没赶上过那个日子,那也许是被一棵树刻在年轮里了,也许是被一粒庄稼融化在生活的营养里了,也许是被一阵风带走了又不知什么时候带回来。
太阳过来了,还照着这一排废窑,没有了人影,光线就显得尤其充足,废窑却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空洞,躲躲闪闪;只有风从缝隙钻进废窑,在里边待了很久,一定是掌握了窑洞很多秘密,刺刺拉拉宣扬着什么,谁也听不明白;雨却看不惯些,急促促的步点赶来,又从窑面上卷下一堆泥土,想封死一切消息的来源;而我又能干些什么呢?只好坐在窑背上,对着月亮的脸,与星星互相眨眼儿玩,而废窑在我身下,安静得不再真实;那些居住过这些窑洞的人,不该早早离开,因为他们已经住得太久太久了,到处都是他们留下的气味和痕迹,何必要我去做无聊的猜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