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暴雨让路过老家的卫河水位暴涨,听妈妈说,最高的时候已经到了堤岸的边上,水面摇摇晃晃,仿佛再多下一滴雨就会决堤而出。姥爷姥姥的坟已经在水面以下几米了。爸妈回老家参加一个奶奶的葬礼回来的路上,路过姥爷姥姥的坟所在的区域,他们停下车根据那几棵还没有被水没顶的柳树判断出了具体的位置。
妈妈回来说,暴雨那几天去世的老人,有的已经在家里停尸停了九天了,因为他们的坟地也被暴雨淹没了,人不能葬到别的地方,就算是等一等,也得葬到该葬的位置。
暴雨的影响一直持续到农历的七月初,水位慢慢的退下去,姥爷姥姥的坟也慢慢的浮出水面来。可是紧接着,疫情又起来了。卫河大桥上架起了障碍物,有铁皮有大树,还有大块的石头,卫河是两个县的分界线,双方谁都不想见到对面的人过去。这就难坏了妈妈、大姨和小姨。因为她们三个现在都在河的另一边。
姥爷姥姥成活的孩子有六个,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儿子们守在身边,女儿中老大老四嫁到了河对面临县的农村,老二老三在河这边的农村。我的妈妈就是他们女儿中的老二。他们活着的时候,甚至直到他们去世,没有遇上暴雨或者疫情,这四个女儿都可以过来看他们,不管是堂前孝敬还是坟头烧纸钱。现在却很麻烦。
四个中有三个过不来,剩下的一个我的三姨脑筋不太灵,平时都是听其他姐妹安排,这回只有她一个,她也不来了。后来听妈妈说,是大舅家的孙子和二舅家的孙子,两个人提着纸钱和供品,踩着洪水冲刷过的田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姥爷姥姥的坟头,给他们的曾祖父祖母磕头烧纸钱。
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的妈妈就轻轻的抽泣起来,怕我发现,又马上转移话题说,小孙子这几天吃饭怎么样?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跟她说,小家伙又长肉了!最近吃饭都还好。妈妈听了说,有这句话,又可以让我多笑几天。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姥姥。想起她还在世的一些事情。
我很想念我的姥姥,她已经去世两年了。
姥爷姥姥所有的子女中,大家最喜欢我大舅和我妈妈。我大舅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妈妈是家里的半边天。小时候家里穷,我家在姥爷家隔壁村,他经常把省下来的面和粮食背在一个袋子里送过来,帮助我们度过五口人只有一亩地的那些年。也因此,我们都跟姥爷姥姥走的很近,物理距离上也近,心理距离上也近。
姥爷去世在1997年,那年他77岁,如果活到现在也100岁了。那年姥姥67岁,三年后她生了一场病,家里人把寿衣都准备好了,她又活过来了。活过来之后就住到了我家,因为我读高中了,两个妹妹读初中,爸妈去临县做生意,姥姥来给我们看家,照顾两个妹妹。
姥姥在我家里种下很多的菜,还摆下了打牌的桌子,召集了街上孤独的老太太一起打牌。那是一种纸牌,每一张都画了人像或者神像。每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或者午后,她们一起坐在老家的院子里,眯起同样昏花的老眼,伸出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掌,摸索着,辨认着,多数情况下还需要把手指放在嘴里粘一点吐沫才能顺利的打出一张牌。
姥姥就这样,在她70岁高龄的年月里,用她瘦小的身躯帮我们家看守着庭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姥姥在我家的那些年她只有60岁,直到她去世的时候,我问妈妈姥姥的年纪,妈妈说,能再多活半年就90了。我就着这个年龄算回去才发现,原来姥姥那时候已经那么老了。只是那时候我们兄妹几个还很小,我们以为有姥姥在,我们就不再惧怕任何风雨。
后来我去读大学,两个妹妹到了市里,老家跟姥姥一起打牌的那些老太太们先后也都去世了。姥姥就回舅舅家了。两个妹妹在每年庙会的时候和姥姥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回来,我却因为一直在省外,极少回来。偶尔回来一次见到姥姥,我都会坐下来给她剪指甲。她的手已经干枯没有多少肉了,指甲的钙质也在流失,每剪一次,我都会发现她又老了一些。慢慢的,她就老得活动都不太灵便了。
再来看姥姥的时候,她已经大部分时间坐在院子里,手里攥着一根拐杖,在太阳底下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有时候我走到她的跟前拉起她的手,她才会慢慢的扭过头来,睁开眼睛看着我,看上一会,马上就咧开嘴笑了起来,她一笑眼睛就看不见了,像我妈妈一样,她的嘴里只剩下几颗牙齿,但她很清楚的认出了我!她叫着我的名字,重复着一句话:俺外孙又来看我了。
我坐在姥姥的身边给她剪手指甲,她就乖顺的把手打开让我剪,一边嘴里还说着,老了,老了,你看这手都没肉了。说着这些的时候,妈妈把来的路上买来的鸡爪、葡萄和柿子拿过来,扯着嗓子说:娘,吃吧。姥姥看着这些吃的,嘴咧开的更大了,到后来干脆哈哈就笑了出来。我就给她剥葡萄,剥好以后放到她嘴里,她慢慢的吸吮着汁液,忍不住皱起眉头,那是太酸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姥姥,姥姥忽然变成了孩子。你看她那么乖顺,那么听话,你看她吃东西吃的那么慢那么仔细,你看她一副懒洋洋完全依赖着我的样子,让我无论如何都生出耐心来,陪着她一点一点的做完所有的事情。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生命可能真的是一场轮回,她让我们由孩子慢慢长成大人,由大人慢慢变成衰弱的老人,而老人此刻,又多么像准备努力长大的孩子啊。十多年前,你用你的细心陪伴为我们遮挡风雨,十多年后,我们已经羽翼丰满的陪在了你的身边。
只是时光啊,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再次拥有我的姥姥。姥姥在过完她89岁生日后不久,去世了。
姥姥去世的时候只有二舅妈陪在身边,原因是姥姥吃西瓜有点拉肚子,二舅妈拿起家里留存的药喂姥姥吃了,结果姥姥肚子疼的更厉害。二舅妈开着电动三轮拉着姥姥去了乡里,姥姥就在路上去世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姥姥已经躺在了水晶棺里。小姨说本来那几天应该我妈妈照顾姥姥,她们一个女儿伺候半个月,该到我们家了。那段时间妈妈比较忙,就拜托二舅妈照顾,以前她们之间也经常这样替换。
姥姥去世以后妈妈变了。她说他们也都老了,挣那么多钱也没用,老人说走就走了,她一直觉得如果那时候那一轮照顾姥姥是在我家里,姥姥肯定能再多活几年。她心里想念姥姥。她其实一直是姥姥晚年最想念的儿女。大舅家伺候姥姥的大表妹经常说,姥姥后来那几年清醒的时候就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念叨我妈妈的名字,说这个闺女说来接我,咋还不来啊?!说着说着就变糊涂了,变糊涂了就说家里有人要杀她,让她二闺女赶紧来接走她吧!
尽管我知道我的妈妈也照顾了姥姥很多年,尽管我知道姥姥晚年最想念的是我的妈妈,尽管我们很尽心的让姥姥度过了安稳的晚年生活,可是姥姥毕竟是走了。
姥姥走的时候,我们都在赶回家的路上。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在她还未曾走远的时候,她应该能看到我们匆忙的身影,和我们对她无尽的思念。
我很想念我的姥姥,她已经去世两年了。